我的“加尔东尼市场”

　　异国风土□夏晓虹

　　说起来有些汗颜，四十多年前在北京景山学校上小学时，我在名家荟萃的《儿童学现代文》中，最喜欢的课文居然是朱自清并不那么有名的《加尔东尼市场》。留存的印象是，伦敦的这个旧货市场实在有趣，许多物美价廉的宝贝在等着有心人前去寻觅。当年不会产生日后步其后尘的想头，只是一味艳羡朱先生的好福气。

　　轮到我和夫君也来伦敦小住，不免要重温旧梦，重习旧文。从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图书馆找到的，又恰好是开明书店老版的《伦敦杂记》，很切合怀旧所需要的陈年氛围。只是此次阅读，会心在别处。至于《加尔东尼市场》，却多少让我有些失落。记忆中满载而归的朱先生，其实所有的收获只是一册贺年片样本与一只擦皮鞋的绒卷，即使加上另外买来装这两样物品的纸口袋，亦不过三件。大概经过多年的沉淀，我是把房东太太客厅里那个用手榴弹壳改制的烟灰缸，也当作了朱先生的囊中之物。是未经世事的孩子更容易满足，还是朱先生的文字太有魅力，我一时倒分辨不清了。

　　毕竟，我与朱先生1931年的欧洲之旅，中间已隔了七十年。加尔东尼市场既然属于童年梦境，即或其依然健在，我也决意不再践履其地。更深层的原因其实是，我害怕或许有更多的失望。

　　一个月的访学，转眼间便只剩下了一周。此时接到一位久居英伦的友人的电话，他特别推荐了诺丁山，认为属于伦敦不可不去的所在：“即使赶不上狂欢节，古物市场的街景也值得一看。”不是加尔东尼市场，又可以接续童年的梦想，加上两天前，刚刚在牛津街头的小摊买到一个穿着宽大裙装的贵妇模样的铜铃，不禁食指大动。没有丝毫犹豫，在离开伦敦的前一天，我们到底挤出了半天时间留给诺丁山。

　　根据旅游手册的介绍，诺丁山最有名的市场在波特贝露街(PortebelloRoad)。而且，从1837年形成至今，历史已足够悠久。夏天周末的集市更加热闹。这也是我们选择临行前一日出动的原因，那是我们伦敦之行的最后一个周六。

　　当我们按图索骥寻到波特贝露时，已过了午后三点。担心时间不够，小店进去游逛过一二，便弃之不顾，改为专在街头设立的临时摊位上快速扫描。好在每家经营的物品大体分类明确，或卖象牙雕刻，或售绘画作品，没有兴趣的摊档尽可一掠而过。先是又发现了一只与日前所得相似的铜铃，不过，原先的单身妇人此时已夫妻成双，尽管摇起来声音有些喑哑，三英镑的价格却足够诱人。夫君看上的是木刻图章，几十上百方挨挤着立在桌上，印出的图案各有千秋，一时倒难于取舍。最后选中两枚，因为想用来作藏书章，有烛光辉映的小儿作读书状图形，意思差可接近，另有一人表情严肃地骑在车轮一大一小夸张变形的自行车上，反差巨大，却是一律的刻工精细。

　　在此处费了些工夫，再有两三次的摩挲、犹豫，不容我们将整条街走到底，路边的摊贩已纷纷开始收市。现在才真正到了考验眼光的时候。我们飞快地扫视，判断，放弃，奔向下一摊。就在觉得已不可能再有新发现的时刻，我们放慢的脚步正好走到了一辆停放在摊位前的三轮车边。车框里胡乱放着一堆横七竖八、大大小小的铜器，而一路看来，都是被主人细心照看的物品，想来这样的漫不经心定无好货。不料，起初随意的抽取，却翻出了一枝把手为帆船造型的裁纸刀，上面还刻着一行姓氏，不由眼前一亮。问过价钱，却又是令人不敢相信的便宜至极：大东西不论，小玩意每件只需两镑。于是我们精神大振，合力迅速扒检，最后总共挑中了五件，包括两把裁纸刀，一个挂钥匙的铜马头，一只塑着对准盘底的城堡撒尿的男孩的烟灰碟，以及一个由六只猫尾并排组成的挂钩。

　　第二天，得意洋洋地向前来送行的英国朋友炫耀我们的斩获。听说六件铜器不过花费了十三镑，朋友便莞尔，笑我们这样低廉的价格，怎么能买到好东西。接下来，她又讲了一个研究艺术史的教授在那条街上的传奇故事：他从一家小店以两千镑买下的意大利古代陶器，被博物馆以几百倍(或几千倍，恕我记忆不清)的价钱求购。

　　可这话完全不能破坏我的好心境。即使在去机场的高速路上，再次经过诺丁山，远远望到我们不及观赏的狂欢节游行，我也不觉遗憾。此时才明白朱自清先生写在《加尔东尼市场》开篇的那段话意味深长，他说的是在北京逛庙会与小市的趣味：

　　你来回踱着，这儿看看，那儿站站；有中意的东西，磋磨磋磨价钱，买点儿回去让人一看，说真好；再提价钱，说哪有这么巧的。你这一乐，可没白辛苦一趟！要什么都没买成，那也不碍；就凭看中的一两件三四件东西，也够你讲讲说说的。再说在市上留连一会子，到底过了“蘑菇”的瘾，还有什么抱怨的？

　　先前没想清的疑问也豁然冰释：最重要的不是东西几件、价值几何，而是收获了一种感觉与好心情。

　　◎夏晓虹，学者，现居北京，著有《晚清文人妇女观》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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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

　　在波特贝露街买到的两枚木刻图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