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支持Flash

晚安,老不死的朋克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5月25日11:30  南方都市报

  ■ 张晓舟

  直到去年,才在摇滚乐杂志《滚石》上看到又一张老冯的玉照。噢,这一次他转眼就成了一个84岁的老头,然而,这位妙人坐在儿童游乐场的一辆卡丁碰碰车上!这张照片是对其一生所为所思的绝妙写照:一个儿童王国的舒马赫——对汽车所代表的现代文明的反讽,一个穿开裆裤的圣诞老人——没完没了地对着上帝开玩笑。

  以前只见过库特·冯内古特60年代的一张照片,他就那么直直地冲镜头瞄过来,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得诺贝尔化学奖的家伙,而不大像一个大作家,因为脸上没有正常大作家多少会有的悲天悯人。他只是那么满不在乎地看着你就像在看一些化学成分,就像当年在德累斯顿轰炸后,这个美国小兵从地下冰库走出来,看见几乎所有人都烧成了化学成分,而忍不住想笑——而不是哭,因为——“大量的笑由恐惧引起的”。

  “幽默是恐惧的直接生理反应”,他说。

  直到去年,才在摇滚乐杂志《滚石》上看到又一张老冯的玉照。噢,这一次他转眼就成了一个84岁的老头,然而,这位妙人坐在儿童游乐场的一辆卡丁碰碰车上!这张照片是对其一生所为所思的绝妙写照:一个儿童王国的舒马赫——对汽车所代表的现代文明的反讽,一个穿开裆裤的圣诞老人——没完没了地对着上帝开玩笑。

  在小说《囚鸟》中,冯内古特称曾想写一个自己和父亲在天国重逢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人们可以在自己世间所享寿命的范围内任意选择自己喜欢的年龄,他选定了44岁,而他父亲选择了9岁,当9岁的父亲裤子被地狱里的小恶棍扒走——

  “他总是涨红着脸,怒气冲冲地跑来找我。他经常来得很不是时候,往往是在我刚交了一些新朋友,正竭力给他们留下温文尔雅的印象时冲我跑来,嘴里高喊着救命,肚子下面那个小钻子迎风摇晃个不停。我找母亲告父亲的状,可她说她压根儿就不认识他,也完全不知我是谁,因为她只有16岁。这么一来我就再也摆脱不了父亲了,最多只能不时地对他喊道:‘父亲,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快点长大好不好?’”

  得知老冯的死讯,脑子里闪过的就是此公在卡丁车上的样子,然后就是《囚鸟》中这个在天国或地狱中与9岁的父亲相逢的故事,而忍不住笑起来。很少有一个作家的死能像冯内古特这样引发一个读者的笑。一个像他这样生性悲观绝望的人不断制造大量的笑来扼制自己的悲观绝望,以至于最终,死亡也无法扼制这笑声。

  布什当然不会跳出来哀悼冯内古特——像哀悼一个士兵或者一只狗——既然老冯宣称自己是“没有国家的人”。

  2005年的《没有国家的人》(中文版2006年),虽说破了他在1997年出版《时震》之后的封笔之戒,但实际上那只相当于一张精选采样混音专辑,大部分内容都源自此前诸多代表作。而《滚石》杂志对他的所谓采访报道,其实也大多是引用《没有国家的人》。这个早就看透人生和世界的人其实没有多少新鲜的话要讲,只剩下日复一日的悲叹和日复一日的笑声,以及日复一日的末日预言和布道。

  而这不足以使他获得瑞典皇家文学院的“临终关怀”。他不像充满道德焦虑的索尔·贝娄,而神圣的道德感总是诺贝尔文学奖的一大标志。所以索尔·贝娄在中国都出了全集,而冯内古特只通过一本《没有国家的人》重新唤起了中国读者对早就出版过、在旧书店并不难寻获的那些老冯小说的热情,这些小说为他在中国赢得不少秘密的铁杆粉丝。我之所以说秘密,是因为并没有什么中国大作家——这个“大”字稍有戴神奇乳罩之嫌——公开显露过冯内古特的影响,直到王小波出现。尽管王小波可能没有受过冯的直接影响,但气质上确有相通之处,王小波的英文译者将之看作“中国的冯内古特”并非没有道理。这种气质就是:以反道德的方式讲述道德,而中国作家擅长的似乎往往是以叨逼叨的道德聒噪去反道德。

  去年有一支叫做“古怪星球”的来自法国南特的五人朋克乐队来中国巡演,当我看到唱片内页里由乐队的贝斯手、中国留法学生胡一刀翻译的歌词时,我惊奇地发现这些歌词差不多涵盖了冯内古特式的各种主题:战争、独裁、环境破坏、新殖民、科技异化……文明成了一个笑话。而“古怪星球”这个名字也是冯内古特式的,老冯曾经在2004年11月3日凌晨6点说(他俨然标明了这个地球毁灭的时刻):“不会再有任何好消息,我们这个星球的免疫系统正在尝试干掉人,是的,它一定会这么干。”虽然来不及和法国朋克谈及冯内古特,但正如我曾经将瑞典的朋克乐队“国际噪音阴谋”称为“马尔库塞乐队”,我把“古怪星球”看作“冯内古特乐队”。如此说来,冯内古特也堪称一位朋克作家。

  垮派老祖威廉·巴勒斯当然更是朋克的祖师爷——PUNK一词就出自其小说——从文体上说冯内古特既不传统但也没有巴勒斯那么实验。在《没有国家的人》中,老冯曾透露他跟60年代迷幻摇滚教父级乐队“感恩而死”一起飞过大麻。克林顿也曾在白宫充当“感恩而死”的客串萨克斯手,不过没有证据表明,比尔先生用来插进白宫女实习生“张大口的海狸”(冯内古特的妙喻)的那根雪茄含有大麻。冯内古特没有巴勒斯那么毒,但论气质,他同样是朋克的,他喜欢用诸如“屁眼”这样在朋克歌词里俯拾皆是、但在诺贝尔文学奖中似乎仍属忌讳的字眼。巴勒斯曾为朋克下过一个定义:“我认为朋克就是那个撅起屁股的人。”

  将冯内古特和另一位同样被视为60年代文坛潮流人物诺曼·梅勒相比较,就更清楚为什么说老冯朋克。归根结底,诺曼·梅勒是个“美国”作家,和“没有国家的人”库特·冯内古特截然不同,梅勒稍嫌滥情地宣扬美国梦,迪克斯坦在《伊甸园之门》中分析过他这种既推崇约翰·肯尼迪而又将之视为情敌(为了那个叫杰奎琳的旷世尤物)的情结。这种政治膨胀和荷尔蒙分泌过剩的美国梦患者肯定是老冯不屑的,就像“黑旗”乐队的亨利·罗林斯厌恶高唱《生于美国》的布鲁斯·斯普林斯汀,亨利·罗林斯曾过于刻毒地将这种美国梦视为战争冲动的根源。

  无论是诺曼·梅勒还是布鲁斯·斯普林斯汀,当然都是反战好手和老手,然而虽然反战永远正确,但作为一个艺术家,没有比反战的陈词滥调更容易跌份的了。我的意思是:立场是容易的,难的是创意,比如约翰·列侬和小野洋子的床上反战就有创意,而60年代的嬉皮阿比·霍夫曼完全把反战上升为一门行为艺术。此人正是库特·冯内古特的至爱,在《没有国家的人》中,老冯声称:“我一直以来最心仪的铁杆反战小丑阿比·霍夫曼,他在越战时手淫。他宣布新的兴奋点是把香蕉皮塞到直肠里去。于是那时,联邦调查局的科学家就用香蕉皮塞进自己的屁眼里来验证这是不是真的。或许这就是我们所期望的。”

  他献给诺贝尔文学奖这座人类文学圣殿的遗言是:“挪威有一句古老的谚语这样说:‘瑞典人阴茎短,记性长’”。

  显然,这个满口屁眼阴茎的老不正经的家伙将作为60年代“文明的畸变”的一大人证被押上道德法庭。然而连苦大仇深的道德审判法官都不能否认:《没有国家的人》恰恰是一部布道之书,在漫长的写作生涯中,这个喜欢渎圣的家伙恰恰不断提到基督的圣山宝训,甚至引用孔子。吾国外交部发言人前段曾建议美国好好读读《论语》,而老冯早就学会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并提醒这话不是耶酥说的,尽管耶酥也说过类似的意思。你会发现除了话语方式和时代语境的不同,《没有国家的人》和托尔斯泰的《生活之路》想说的道理未必有多大的差别!

  假如有差别,那就在于“文明的畸变”造成更为强烈的分裂感,以至于需要幽默的蹦极跳和脑筋急转弯去打通天堂和地狱。冯内古特说“天使一定能战胜魔鬼,假如天使们能像黑手党一样组织起来。”

  冯内古特并不属于最伟大的作家,但肯定属于最有趣的作家。在幽默尤为稀缺的中国,读冯内古特的好处是当有人戴着悲悯的皇冠满嘴仁义道德向你走来,你忍不住会想到伊甸园之门一样的屁眼,以及黑手党一样的天使,然后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请问阁下是哪根葱?”

  ◎张晓舟,乐评人,专栏作家,现居广州。

  连接大众与名家的桥梁

  【未经许可,本版文字不得转载】

爱问(iAs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