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支持Flash

梦是唯一的现实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6月14日10:43  南方都市报

  ■ 苏童

  《月亮之声》拍摄于1990年,是费里尼最后一部电影,是他向影迷挥手说再见的最后一个姿势。在费里尼的电影里看见长了一张梨形脸的著名演员贝尼尼,顿感突兀。忽然想起时光蹉跎之类的字眼,时间不能改变一个导演伟大的名字,却能改变他电影的容颜。马斯特罗亚尼呢?他也老了,好多年过去了,费里尼电影所需要的意大利中年男子,要让贝尼尼来诠释了。

  贝尼尼的脸带有夸张的喜剧气息,这气息在电影里像黯淡的灯管,有亮度,但不灿烂,是费里尼的“月亮”在拼命地吸收消耗贝尼尼的喜剧之光。这不是一部标准的喜剧,也许可以归入黑色幽默,但黑色的部分并不幽默,而幽默的部分也不是黑色,而是彩色的。

  这部电影的主题是月亮。我以为那是费里尼很早就想拍的一部电影,可惜动手太晚,他垂暮之年的身躯依然是伟大的身躯,但毕竟肥胖了,爬在想象力的梯子上,梯子不免咔咔作响,所以,这次登月行动目标高远,设备和体力是令人担忧的,看上去多少有点力不从心。

  贝尼尼扮演的彼诺奇亚是个被月亮困扰的人。他听见水井里有呼唤他的声音,水井里漂着月亮,是月亮的声音,所以呼唤他的也可能是月亮。彼诺奇亚是个充满童真和探险精神的人,他尝试过和死者墓碑谈话;暴风雨来临的时候,他感到孩童般的喜悦,会听见祖母喊他回家的声音;他认为自己可以是一棵白杨树,只要站在白杨树旁边,伸手可以把自己的手臂长成树枝,驻足可以把自己的脚趾长成树根。

  但彼诺奇亚同时也被一个名叫亚鲁迪娜的女人所迷惑,所困扰,来自女人的迷惑和困扰使他无比愚蠢,尽管彼诺奇亚说,“她就像月亮。”又说,“她就是月亮。”但愚蠢找到借口后,仍然是愚蠢。彼诺奇亚深夜潜入亚鲁迪娜的闺房,欣赏她的睡姿,亚鲁迪娜当他是贼,彼诺奇亚随手拿了她的一只水晶鞋逃走,从此开始了反讽版的水晶鞋与玫瑰花的爱情历程。

  彼诺奇亚的爱情,是从毫无来由走向不了了之,爱情戏这条线索,因为构思欠佳,似乎是无米之炊,即使是费里尼和贝尼尼联手演绎,即使后面有亚鲁迪娜当选“面粉小姐”热闹的煽风点火,即使让彼诺奇亚最后发现水晶鞋可以穿在每一个迪斯科姑娘脚上,每一个姑娘都是亚鲁迪娜,终究显得平板无奇,是所有好莱坞导演都能设计的,并没有多少费里尼的味道了。

  事实上这部电影的其他线索都精彩,会令人很不厚道地暗暗嘀咕,贝尼尼在里面干什么呢?搅局呢?从某种意义上说,彼诺奇亚越来越平淡的戏阻止了其他线索向纵深处发展,影响了那些美好的线索的拉伸。

  双簧管手的故事很精彩,可惜被草草带过去了。历史上从来没有人如此表达音乐的力量,或者音乐的内涵。“音乐是恶魔”,支撑这奇谈怪论的是一个超自然的想象,双簧管手每次吹奏一个乐句(表现恶魔)时,恶魔就真的降临,以一种恶作剧的方式破坏他的生活,那时候,双簧管吹奏的这个乐句召唤了素不相识的大食客,他们循音乐而来,打开双簧管手家的

冰箱门,大吃特吃。双簧管手不堪其扰,最后愤怒地埋葬了双簧管,可是他葬得了乐器葬不了音乐,双簧管还在地下顽强地吹奏那个乐句。

  卡内拉知事这条线索本可以是一部好电影的基础。一个患有受迫害妄想症的前官吏,习惯深夜打着伞在街道上游荡。卡内拉渴望别人对他的尊重,却又处处拒绝别人对他的热情。他认为自己是被监视者包围着的,有人在歪曲他的生平,有人在卑鄙地搜罗他“强奸贪污”的证据。卡内拉的孤独和不安以一种病态的自尊方式去表达,显得更加无助,更加深邃。他从比诺奇亚的眼睛里发现他值得信赖,于是他指着广场上打电话的人,走路的人,卖货的人,郑重地告诉他,“广场上这么多人,都是假的,是虚构的!”(这话听上去耳熟,很像是费里尼本人借卡内拉知事的口,说出他著名的世界观,梦是唯一的现实。)卡内拉聘请彼诺奇亚为他的助手,邀请他去他管辖的领域与他人“决一死战”——可惜,卡内拉自从遇见彼诺奇亚后,他的故事也在走下坡路,他很快成为一个干涩的符号,一种局促的文化态度的使者,蹊跷的邀请当然是个隐喻。他们走过一片田野,那里有非洲的妇女在田里劳作,在树下拍手歌唱(此处令人迷惑,是暗指现实的蛮荒和落后?还是指卡内拉的领域依然是田园牧歌?为什么用非洲妇女?赞美还是贬低?)后来他们来到一间废弃的工厂,里面是狂欢的跳迪斯科的女青年,卡内拉的“战争”目的于是更清楚了,所谓的战争,不过是传统与流行之战,老派与时髦之争。卡内拉阻止了迪斯科音乐,他说舞蹈应该“是刺绣”“是飞翔”“是感恩”。彼诺奇亚自然帮不到他,他拿着水晶鞋去找姑娘试鞋了。一直暗恋卡内拉的老女人走出来,帮助他捍卫传统之美,帮助他战斗,结果他们用华尔兹圆舞曲来挑战迪斯科,获得了成功——这成功来得辛苦,却多少让人感到遗憾,不成功也罢。

  精彩的人物还有彼诺奇亚的朋友内斯德雷,他有一台洗衣机,是会演奏音乐的,他有一个做美甲师的前妻玛丽,性欲旺盛,内斯德雷和电影镜头同时向比诺奇亚描述他们做爱的感觉,房屋飘移,火车急速飞驰,汽笛鸣叫,强烈的性爱快感让他们坐着火车,“进入了天国”。可是玛丽抛弃了内斯德雷,与别人去体验“天国”的感觉了。扮演内斯雷德的演员有一张小人物的脸,一张天生是要被抛弃的脸,人见人怜。其实,内斯德雷的情感经历正好可以填补彼诺奇亚的好多空白,没人敢给费里尼做主,劝他把内斯德雷与彼诺奇亚合并为一,所以我们只好做一个设想,如果费里尼让这场戏换一换主人公,是彼诺奇亚在描述他和亚鲁迪娜的性爱故事(虚幻的或者真实的),那有多好!

  整部电影最华彩的部分是米克鲁兄弟捕获月亮的部分,对那个壮举,开始是对一个工地的慢慢铺垫,米克鲁三兄弟一个在地下工作,一个在地面指挥,一个在空中作业,其中一个欺骗过彼诺亚奇,说在地下挖洞是因为“地狱就在城市下方”,他们要去修理地狱,另一个兄弟用起吊器从屋顶上救下彼诺亚奇,他曾向比诺亚奇暗示,“一旦时机成熟,月亮也可以玩转在手中!”但那古怪的工地突然显露出时代狂想症的面目时,观众还是震惊了,是多么辛辣的讽刺,是多么罕见的批判,费里尼用异想天开的方式去批判异想天开的现实!人们集中在城市中央广场上,看新成立的电视台直播月亮被捕获的镜头,当然是一次“历史性事件”!主持人热情地介绍说,人类虽然登陆过月球,但月球从来没有登陆过地球,如今,“三个默默无闻的市民捕获了月亮!”大臣和教会人士也都在贵宾席上,他们在接受新闻采访时,都显示出科学的开放的态度,“这件事告诉我们,月亮也不是那么神秘的。”米克鲁兄弟介绍说月亮将在农场里着陆,观看的人们不安,惶恐,祈祷,流泪。只有一个疯子被一个永恒的困惑所折磨,突然发作,举起枪来,“我们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界上?”疯狂的场面被一个持枪的疯子所终结,也是较为完美的平衡。

  而人欲依然横流。彼诺奇亚最后还是不知道干什么好,费里尼也不知道让他干什么好,就让亚鲁迪娜在月亮里唱歌,继续诱惑他,所以最后观众看见多余的彼诺奇亚在旷野中跌跌撞撞向前跑,又去追月亮了。

  ◎苏童,作家,现居南京。

  【未经许可,本版文字不得转载】

  图:

  《月亮之声》海报

爱问(iAsk.com)
不支持Flash
不支持Flash
不支持Fla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