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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伦贝尔的蒙古人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6月22日15:15  南方都市报

  ■ 王小妮

  去呼伦贝尔的那个早上,净蓝的天底下停着白晃晃的客车。有人从车上跑下来,对着我们眯眼傻笑,正是前一夜提醒我们赶早班车的蒙古族中年人。他像个老熟人,带我们上车,指给我们空位置,请我们照看箱子,他跑下车,在大树下面直直地立了一会儿。形容这个蒙古人的笑,只能用傻笑,单纯到了透明的那种少年郎似的笑。

  长途客车开了,我的前座是个穿黑袍子的老人,耳朵上紧贴着一台旧收音机,他的耳朵暗紫色,有粗铜丝般的轮廓线。他在埋头听蒙语的吟唱,一个男声,一会低沉地叙述一会激昂地哀叹,高低互相交错。伴奏的马头琴不像乐器,更像一把木锯,跟随人声,锯个不停。大概唱的是蒙古英雄史诗吧。开车以后,乘客们都在看车上播放的录像,一家北京娱乐场所的搞笑演出。只有这个老人完全沉浸在絮语似的诵唱里,始终抱着收音机,车厢里车厢外,一切都和他无关。

  车窗外出现沙丘,这一带正是“诺门罕战役”的旧战场。1939年,在呼伦贝尔新巴尔虎旗左旗辽阔的沙丘荒野间,苏联红军和日军作战135天。

  呼伦贝尔似乎有覆盖淹没消解一切大事件的超能力,现在这一带能见到的仍旧是牧草稀少的空旷大地,有些地方裸露着沙土。偶尔能见到成片的正在变黄的麦子,沿微微起伏的丘陵,浓黄的麦田倾斜着铺向天边去。有时候空旷里闪出一间小房子,房子周围种着一小片玉米或者一小片土豆,都用石块垒好围住,大约一米高,防止牛羊啃食。更多的时候,旷野里出现大片的牛群羊群,从远处看,它们非常安静地伏卧,最缓慢地移动,实际上它们的牙齿一直在动,一刻不停地切磨着脚下的草甸。

  长途客车到终点新巴尔虎左旗,有小男孩上车来搀扶前座的蒙古老人,男孩帮老人抱收音机。原来老人是个盲人,脸色黑褐,男孩拉他慢慢停在车门口。

  老人说:是地吗?

  男孩说:爷爷,是地,是地。

  老人又说:落地没有?

  男孩说:落地了,落地了。

  老人再说:啊啊,落地了。

  我们和刚下车的蒙古人一起走在左旗的大街上。特别特别大的天,大得惊人,天上重叠堆积着无数的云彩,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天空,这么密集汹涌壮观的云彩。

  继续等车,路边蹲着一个中年蒙古人背对我们,闷头吃了面包吃了

西红柿又开始抽烟。他始终躬着手背,把食物或者烟卷拢在手心里,好像怕被人发觉,又好像要用手袒护着它们。后来,我发现,所有上了年纪的蒙古人吸烟的时候都会把香烟的火头朝内,捏在手心里,男人女人都是。也许由于世代在草原上游猎,怕旷野上的风熄灭了火,怕别的动物发现自己手里的食物,形成了这种特殊的“防守”姿势。

  吃好了抽好了的中年蒙古人慢慢走过来,对我们说了唯一的一句话:我们右旗比左旗好多了!很明显,他是对着我们说的,但是口气绝对坚定,更像自言自语,说完话,他又蹲回到路边了。

  又搭上车,又是草原和旷野,草低露土,养蜂人在山坡上摆开蜂箱,有一小片一小片的苍绿松林。迎面隔一会儿出现一辆改装过的卡车,车厢拆掉了,卡车模仿马车,用木棍架成更宽大的底座,为了装更多的牧草。

  远处出现一座色彩绛红沉着的建筑群。车上的人说,那是蒙古庙。后来我查了书,那是著名的甘珠尔庙,1771年由乾隆御批拨款,1773年动工兴建,是藏了甘珠尔经书的寺庙,在鼎盛时期有4000多喇嘛的寺庙,曾经培养出100多名喇嘛蒙医为牧民看病的寺庙。对于远处的过路人,它当时就像土地中鼓出来的一块扁扁的红石头,缓慢后退而去。

  在新巴尔虎右旗,有一辆

出租车鼓动我们去呼伦湖。他介绍呼伦湖说,就像大海似的。问他见过海没有。他说,没有。他又说,他这辈子也不想去哪儿了,就想呆在右旗。

  开始,张司机说包车去呼伦湖来回要100块钱。上路以后,他说,看你们都挺好的人,就收80块吧。车已经上了路,一开始又没和他讨价还价,他为什么自降价格?他说,你们老大远的来我们右旗不容易。

  张司机的爷爷是河北人,但是他说是右旗人。他说,汉人和蒙古人生活在一起,受了“传染”,右旗的人都热情好客。张司机和蒙古人不一样,他健谈。他说,现在草场管理严格了,每一万亩草原按规定养羊不超过500只,或者牛200头。但是,5年的持续干旱,使牧草长不起来。在他小的时候,草场不是这样的,羊进了草原,只能见到一小溜羊背。马进去,草就没了马肚子。十几年前,年年夏天都那样。

  在新巴尔虎右旗停留的晚上,我们在行人不多的街道上闲转。到杂货店问了风力发电机的价格,一般牧民家庭使用500瓦的一种,3000多块钱。配了这种小风轮一样的家伙,蒙古包搬到哪里都能够用上电灯,看上电视。分散在草原上的蒙古包都是孤零零的,几乎都是同样款式,从外形上分不出主人的贵贱贫富,大多都在蒙古包顶上竖着风力发电机的小风轮,溜溜地转。

  这个看来很普通的草原傍晚,我看到了落日和地平线之间原本的关系。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地平线了,它不断用尽全力通达到大地的最边缘,在那里环绕人间。夕阳并不只是把西天变红,事实上,整个地平线都随着那个火球降落的节奏,不断改变着颜色,围绕四周浑圆的地平线同时红着,不是鲜艳的红,是很沉很深很低抑的红。

  继续向前,去满洲里,一大早赶到长途客运站。

  车开了,满车的蒙古人,一点声音都没有,车里面静极了,只有

发动机声,风声。在中国内地坐惯了吵吵嚷嚷的长途车,反而不习惯,奇怪蒙古人的过于安静了。他们并没睡觉,不大的褐色瞳仁定着,看着正前方某个虚无处。车开动的时候,人坐得满满的,沿途还有人上车,看打扮和相貌都是蒙古族。凡半路上了车的,并不前后张望搜寻座位,他们随手把包裹放在过道就地坐下,继续着沉默。

  越向西北走,草的长势越差,更多的土地和沙子露出来。前方常出现一大片朦朦的雾团,开始以为像伊尔施的早上,是山间生成的水雾,走近了才看清,是赶路的羊群掀起来的尘土。

  汽车进入了满洲里市区,满车的人转眼间下空了。我站在一座有庭院的俄国人老建筑物前面,和我们同车的那些蒙古人都不见了。当地人说:老蒙古啊,老蒙古在满洲里不多,老蒙古不行,不会做生意。

  我相信,蒙古族可能不善于积累财富。但是,一群人一个部族的最终目的很可能不是拥有最多的实物财富。同样是来自东北大地的满人和蒙人,满人进入山海关,在短短267年中行使着对汉人大片疆域的统治权之后,整个族人的语言风俗文明几乎消失干净。而现在,就在我周围的蒙古人,他们总是沉默,但是他们不卑微,不慌乱,不呼叫,不逢迎。男人在草原上骑着马,女人大步提着牛奶桶走,卧着立着行走着,坦然自若。他们天然地属于这块土地,和牛羊牧草一样,他们才是呼伦贝尔这个了不起的母体亲生的孩子。

  ◎王小妮,诗人,现居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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