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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语凡 作家
英国人李奇说,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小孩就是中国小孩,因为中国小孩不会有暴力。每次走在街头,看到阳光下飞跑着的孩子,李奇的目光就会追随着他们。要是看到孩子们笑了,李奇在一旁也会安静地笑着。小孩根本没注意到他,小孩笑他们自己的。李奇赞叹中国小孩的笑容太干净了,我们说李奇的笑容比孩子的还干净。
安润告诉我李奇是个病人,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病。我想起电影《英国病人》,于是就开玩笑地说,以后叫他英国病人好啦,我觉得这个名字浪漫,安润觉得有歧视李奇的意思,叫我千万不要这样喊他,她说英国人开不得玩笑。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自从莎士比亚那个时代以来,英国人很懂得幽默,哪怕是绅士方式的温文尔雅的幽默。
看起来李奇根本不像病人,安润说当时她也不信。有天上午安润遇到李奇躺在白帆布椅上晒太阳,安润跟他说高原的紫外线很强,要他别在太阳上直晒。李奇说就是这种阳光对他的身体有好处,他有病。安润当时也不信,李奇气愤地从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那是他来中国签署的一份病情证明。安润也没告诉我到底是什么病,看来也不是什么传染病,我们就当它是一种需要晒太阳的病。我们看到李奇的时候,他基本上都是躺在阳光下,五月高原上的阳光像花瓣一样清新,我倒很羡慕他可以这样躺在阳光下,不用担心紫外线。我喜欢阳光,但我怕晒黑。
为了晒太阳,李奇每周都有两三天跑到山上去,那里海拔更高,山上温度低,但阳光很温暖。有时他也去海边晒太阳,他去海边多半是朋友把他带过去的。只要有朋友喊,李奇,去海边吗?随便去海边哪个村子,也不问好不好玩,路有多远,他都跟着去。上回温迪到双廊镇也把他带去了,温迪还把他带到一个白族人的婚礼上去。回来的时候,温迪觉得自己晒黑了,李奇的皮肤怎么晒都不黑,没道理的,人家是去晒太阳的,她涂了防晒霜还打个伞。温迪故作气愤地跟他说,“李奇是粉红色的。”李奇伸出手臂说,“我是咖啡色的。”温迪坚持他是粉红色的,而且形容得更过分,说他是那种婴儿一样的粉红色。李奇不再反驳,气得不说话了,过了好半天又对温迪说,你要说我是咖啡色的。温迪说,好,我现在说你是咖啡色的,你会怎样?李奇高兴了,对的,我就是咖啡色的。他会怎样,他会笑,相信自己就是咖啡色的。
我和李奇真正混熟是那次去挖色。那天安润说,郭先生来电话问我们愿不愿意去挖色呆两天,那儿修海滨大道,那个镇子唯一的一家小客栈要拆了,以后去很不方便。我答应去纯粹是被挖色这个名字给迷住了,我在大理呆了那么久,还是新近知道挖色这个地方。郭先生曾跟我说,他很想在挖色建房子,他那时还在为房子到处找地。我当时就想,挖色有那么迷人吗?我那时想到挖色以为它是一个沙溪那样的地方。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郭先生提到挖色时说,那地方去鸡足山近,可以步行登鸡足山,我误认为它是鸡足山脚下的某个小镇。
李奇听说可以去短途旅行高兴得像个孩子,我们中午在安润的客栈用的午餐,琳达和汉娜为我们做的汤粉。我们吃过午饭就出发了。由于这趟旅行有安润同行,全程听从她的安排,我也不懂得坐车,李奇更不懂,我们干脆把自己更当作孩子。邻居开车把我们送到南国城前面的公路旁边,我们就在那个地方等下关开往挖色的巴士,每半小时有一趟,但我们在那儿肯定等了不止半小时,车还是没来。安润开始逗李奇,叫他粉红色的李奇。李奇把安润一把抱了起来,把她扔在路边的花坛上去。他又来拽我,我早笑着跑开了。他又回去抓安润,安润已经从花坛上跑出来了,又给他逮着了,他把安润拦腰抱住,扛到了肩上,要安润承认他是咖啡色的,才把她放下。
路过的巴士里有很多人在看我们打架,我也觉得奇怪,这两人是我见到最安静的人,并且平时都非常绅士淑女。我常常看到李奇在晒太阳,整个上午闭着眼睛躺在椅子上,或是安静地坐在电脑前。安润坐在另一台电脑前,两个人在同一间屋子里安静得像两棵树,你会想到这两个人也像树一样,活上一千年也无法来个拥抱,没想到一出门就这么闹到了一块儿。
我们最终上了一辆开往双廊小镇的巴士,从那儿又坐了一辆三轮车,余下的路全都是绕着洱海往前走。三轮车的声音太响了,哐哐啷啷的,那么近,却让我听不到海浪的声音。车上的风速也太快了,我用披肩捂住脸,结果这样也看不成海了,算是比较郁闷的。到了挖色,整个洱海一下子涌到了我们面前,但那时我们的感官还是没给刺激起来,因为我们觉得那个小镇乱糟糟的,到处都在施工,我的心情全给破坏了。一个小孩把我们引到日月客栈,郭先生看到我们很高兴,我们和店老板胡乱侃大山,这个时候李奇又变得很安静,像个我们带在身边的孩子。
第二天清晨我才感受到挖色的魅力,我醒来后走到二楼的走廊上,海离我是那么近,只隔着一个小小的天井。晨光在浪尖上跳跃着,像星星在闪烁,海浪灼亮、透明得像起伏的蓝水晶,轻轻地拍扑着,像一个个悲泣中的亲吻。远处的苍山上风起云涌,在阳光里熠熠生辉,比我们在苍山脚下看到的更要神秘而遥不可及。是晨光赋予洱海那种庄严而又神圣的美,那种美使我伤感,让人容易想到死亡。我原谅安润一早就跑回去了,她逃避的不是这美丽的风景,而是她自己的内心世界。英国人李奇却没这种感受,太美的东西让他快乐,他喜欢这种安宁而又和平的世界,因为他生命的时间变成了一种预知的时间,他知道他的疾病会给他带来什么,他反而那么乐观、简单、坦荡地去面对这个世界。
我们从挖色回去的那天也是大理最古老的情人节绕三灵的最后一天,这个节日一般有三天。我一直想去绕一次,可是没人陪我去。据说当地人去绕三灵的,如果是妻子,她的丈夫会把她打扮得很美,那意思是告诉妻子的前情人,你看她嫁给我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她现在还是这么光彩照人,而且富有。那给丈夫打扮得很美的女人在绕三灵这三天尽情地和前情人叙旧情,如果有了孩子也是双方认可的。这个情人节吸引我的不是和前情人约会的浪漫,而是不能结合的爱情中的悲剧力量。那天下午,受我的邀请,李奇和安润当即答应跟我一起去。
在车上我们的游戏又开始了,李奇和安润坐在我的后面,我转过身去,朝着李奇扮鬼脸,他也朝我扮鬼脸。我故作老虎吼他,他笑了,估计我的样子像猫,没吓着他,我又改作小狗向他叫两声,他也朝我吼。安润看着我俩笑,我停下来了,我对李奇说,“李奇,我的眼睛里有只小狗。”他明白我是在说他是小狗,他不高兴,他说我的意思是说他有暴力,因为狗很凶。我说你像一只可爱的小狗,还不会咬人的小狗。他笑了,说谢谢。我和安润笑作一团,我俩用中国话交谈,安润说李奇太单纯了,我只觉得他的眼睛像洱海一样蓝,那是一种洱海蓝。李奇知道我们在赞美他,像小狗一样摇头晃脑地说,是的。我故作正经地和安润说,李奇是一个坏蛋、大坏蛋、小狗。李奇听不懂中国话,还以为我在赞美他,他对我说,是的,你说的太对了。我和安润又忍不住大笑。
我们走错了地方,赶到苍山脚下时,他们说绕三灵已绕到喜洲下面靠近洱海的那个村子,路上又拦了辆车子才到目的地。那一晚,我其实最想看到那些和前情人约会的人是怎样谈情说爱的,想来我自己也幼稚,大庭广众之下怎么能看得到。我们沿着村子曲里拐弯的巷子到了海边,风浪很大,有点冷,这一边的海域没有挖色那么美,平淡了些。天黑后,我们又往村子里走,听到了一个院子里有人在唱歌,那声音很悲情,越往村子里走,越是显示出节日的气氛。可是觉得那种气氛不怎么和情人节搭边似的,镇子里有夜市,卖着廉价的糖果、当地民族风味的特色小吃。有许多人围在一起唱民歌,那感觉像是大家挤在一起唱卡拉OK似的,听说昨天在山上有人对山歌,那情景要好得多。我们到了村里的本主庙前,那里摆了一台电视,里面播放着往年绕三灵对山歌的画面,歌声和我们刚才听到的一样的悲情。
前面挤了一排中老年白族妇女,脸都被高原上的阳光晒成了李奇梦想的小麦色,一身民族服饰打扮,衣服和包头都很新,我想着那衣服就是她们的丈夫为她们买的新装吗?那天的白天在车上,我看到田野上农民们正在插秧,我想到她们白天还在劳作吧,她们准是那些田里插秧的妇女。我看到她们都一致地凝神望着电视里的画面,好久都沉默着,没人愿意说话,但那脸上的神情显示了她们对年轻岁月的回忆。那一刻我突然震撼了,我想到我活到她们那个年龄,我会有什么值得回忆的往事,更多的时候,我和她们一样感觉到人生是多么的荒凉,但是她们的人生却比我的结实饱满,有一份辛酸的浪漫值得去回忆。
那晚我们坐在树下,李奇拿着像机一直在录电视机前的农妇们,我想他并不懂白族文化,但他是个设计师,他很直观地从那些妇女的神情中去解读这个古老情人节的文化。那晚我们回到人民街后又一起去吃消夜,李奇很累了,他从没这样坚持疯玩两天,以前他走一里路都觉得很累。他跟我们说他很快乐,在印度他也有很多我们这样的朋友。
不久他回到了伦敦,直到现在还没来大理,我们一直担心他来不了,他的身体状况真的不容乐观,比我们想象的要差。但是我们多么希望在大理看到李奇,他适合那个地方,不仅适合那儿的阳光。他勇敢、乐观,在大理生活确实需要这样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