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低一点,不然会掀掀的,前面要低,几乎要盖到你们的眉,后面要高,因为这样子才会挺,你才会显得高,不然看起来像阿婆。”即将登场的表演《洛神赋》,时代背景在三国,那是一个社会急剧动荡,政治格局复杂多变的时代。汉唐乐府并不是第一次演出这部戏,团长陈美娥还是各个环节,细细检查。“完全拉低,就拉在胯的这个地方,要这样,这样才好像男人,等一下,上台之前一定看检查一遍。”这场演出其实不是正式演出,而是正式演出前的彩排。不过陈美娥坚持只要上台,就丝毫不能有差错。
彩排结束,陈美娥松了一口气,这才答应早已约好的访问。落坐后,她问我感觉如何。我说道,尽管不是第一次看汉唐乐府的演出,对其中的唱词也不甚了解,但依旧觉得震撼。陈美娥笑笑说,人能宏道,非道能宏人。即使不懂南管、不识其道,每个人都能被南音的魅力所惊叹。
南音女子
南音是闽南语系特有的音乐,在大陆叫“南音”,在台湾则称“南管”,为流传闽南地区的一种传统音乐,悠缓庄重,一般认为源于中国历史上几度中原世族南迁携传的雅乐。而陈美娥,一个正式学历只有小学三年级的民间女子,19岁邂逅南管,从此献身于她口中“最细腻、大派、雍容”的艺术,30岁创立“汉唐乐府”,传承南音。她将南音音乐和梨园戏的舞步动作,撷其神韵,二相结合,创造出宛如古典复生般的乐舞形式,惊艳国际艺坛。她深信南管源承自中原汉、唐,是最纯正不受外族音乐影响的“千年古乐”、“华夏正音”。别人认为她对南管是一腔热情或痴心,陈美娥则认定自己在替民族音乐做命脉维续的复兴运动。
初遇南音
说起结缘南音,陈美娥说还要从36年前说起,那年19岁的她在广播电台主持台湾民乐节目。
有一天,收到观众的来信说,在她的节目中可以听到各种台湾民谣,但唯独缺少南音。这也是她第一次听到南音这个名字。询问他人,得知台南府城最有历史的振声社就有南音可听,便循音而去。当走进振声社,一群半百耆老,随兴哼唱,气弱声嘶音高不全,立时吓得她直打退堂鼓。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陈美娥笑着说,当时听见里面的人唱南音,让她大吃一惊,这么难听的音乐,他们怎么能还那么热衷地演唱,听不懂的的旋律、唱词让一头雾水。转身要走时,一位老阿婆慈祥地挽着她的手说:“小姑娘,明天再来,今天不是正式的,只是我们几个人自娱自乐,你明天来听我们老师,她唱得可好。”盛情难却的她,第二天如期而至,遇到其实年纪一点儿也不老的“老师”,南音名家之后吴素霞女士。吴老师的演唱音韵婉致清丽,一下就吸引了陈美娥,由此也彻底折服于南音的世界之中。随后她跟随吴素霞加入振声社,成为当时最年轻的社员。陈美娥告诉我,如她常说的“人能宏道,非道宏人”。再好的音乐没有好的演奏者,好的演唱者,好的舞者都可能消亡,反之就可以把这门艺术延续下去,让子子孙孙都能欣赏她,喜爱她。
从初识南音到今天已有36年了,这30多年中,从了解南音、投入感情到倾注心力,陈美娥不遗余力守着不被大众所知的中国最古老的民族音乐。中国戏曲和音乐,这种现场艺术,自古文人不重视,艺人口耳相传,无谱无记,失传甚多。在朝廷演奏的照说是主流,但在政治永远干预文化的传统下,弃绝得更彻底。这也就是为什么唐朝音乐,在今天中国找不到了,但史籍里唐代《十部伎》流传到日本那一部,还完完整整被保存成为日本雅乐,使研究唐朝音乐的音乐学者必须到日本去。同样的情形,宋朝的音乐中土已不复存,而保存的分支却今日的韩国。她说越是了解南音的来龙去脉,越是为今天南音竟然不为国人所知而遗憾。
悠音两岸
陈美娥说,汉朝典籍记载:“丝竹更相和,执节者歌。”的相和歌,以丝竹伴奏,由打拍板者唱歌的音乐形制,正是今日南音中以琵琶、洞箫、二弦、三弦、拍板的“上四管”排场的前身。
尽管传承南音中遇到不少阻碍,但对南音的溯源是无论从艺术上到学术上陈美娥依然并进不懈。1983年她同兄长陈守俊,共同创办“汉唐乐府”,更扬旗立帜,表明南音承自汉唐的坚决信念。南管既然从中原而泉州,自泉州而闽南海外,她遍寻南音所流传到的各地寻找南音之根,从马来西亚、印尼、菲律宾、新加坡、到香港、泉州等地。陈美娥说,走过那么多地方,但凡有闽南人聚集的会馆,即有南管古乐的悠音。人们在会馆里演奏南音,一面怡情悦性以示风雅,一面安慰思乡之情。1983年,两岸尚未开放。这一年第二届国际南音研讨会在泉州举行,陈美娥得知这次会议云集各地南音专家为为南音的发展和弘扬进行调查、研讨,等不及的她循非官方管道来到了南管的故乡泉州。
初到泉州自是心内波涛翻涌。当看到以南音为曲牌排演的梨园戏时,舞台上深邃悠扬的南音乐音与典雅脱俗的梨园舞蹈,历尽千年沧桑的古朴高华,竟然化作极纤美极婉雅的形象而登入眼前,她不由得流下眼泪,她说那一刻好似前生相识,今世相知的灵魂悸动,此生所发生的这一切仿佛是命中注定。1989年中秋,厦门举办“中秋南乐同乐会”,台湾南乐界第一次组团赴祖国大陆交流演出。陈美娥的汉唐乐府、台北闽南乐府、南声国乐社等台湾南音社团,带着40多年分离的陌生,以乡音化解了海峡两岸的疏离感,浓浓的乡情让许多观众和弦友流下了眼泪。
坚守传承
汉唐乐府将南管兴存的责任一肩挑起,陈美娥一面负责表演创作;一面传扬教学,出版指谱曲集;一面还做研究。1994年进一步成立“汉唐乐府艺术文化中心”,由她担任艺术总监。陈美娥说,作为一个民族文化精神和传统感情的历史之声,其价值远超过掌声和喝采所能衡量,她坚持南管需要的不只是“通俗阶级的赞美”,还需要“知识阶级的尊重”。
1995年,受泉州以南音为曲牌排演的梨园戏的启发,汉唐乐府的经典剧目《艳歌行·梨园乐舞》产生了。秉持“舞者不歌,歌者不舞”的古风,陈美娥将戏曲中叙事的部份抽离,朝抒情写意发展,利用梨园戏的手姿、脚步、身形,配合南音古乐,编排成青春妩媚的《艳歌行》和寂清冷艳的《簪花记》。将传统梨园折子戏舞蹈与现场弹唱的空灵凄美的结合在一起。《艳歌行》全以女舞者,一个个仿佛来自远古画卷中走出来的仕女,令人惊叹那一种不存在于当今的美丽攸远之世界仿佛再现人间。加上后来得奥斯卡金像奖的叶锦添既传统又新颖华丽的服饰造型,1995年一发表即艳惊国际艺坛。从1995到1998年陈美娥率团历访美国、欧洲、澳洲、日、韩、东南亚、大陆等地,让更多人认识梨园乐舞和南音。
表演事业的成功,陈美娥始终不以为满足,始终怀着将南管传承发扬的使命感。汉唐乐府的探索是依古代音乐创作新的舞台作品。南音本身流传下了64套琵琶指法大曲,是保存相对完整的民间传统音乐种类之一。汉唐乐府并没有局限于把这些单曲照搬上舞台,而是重新整理和组合后,《艳歌行》、《韩熙载夜宴图》正是其中的代表作。
2006年5月汉唐乐府新戏《洛神赋》同德国导演合作,在沟通无碍的验证下,陈美娥更加确信自己将原本抽离语言、文本的表达,纯粹用音乐和肢体,以及剧场美学去表现的正确方向。对汉唐乐府创造出来的的南音乐舞形式,陈美娥不无自豪的说,汉唐这条路是一个从传统发展到新传统的新典范。将来历史上应该会记录,中国的表演艺术史里,明末有昆曲、徽班进京的京剧,21世纪的中国,有南音乐舞的新典范。我想它可以成形。但她也强调,汉唐乐府的特色,并不是汲取不存在的元素,来丰富我的编舞手法。这些特色都是已经存在的,她很纯粹,没有丝毫西方元素,包括所有的肢体动作。采取现代化的手段,必须怀有对古文化的尊重,不能使之流俗化,不能为迎合现代的一些时尚潮流,抛弃传统的精神。艺术是经过历史锤炼,风格固化后,才形成文化、形成传统的。汉唐的优势就是这种自己民族的风格,既新又古。
雅乐故宫
去年的秋天,汉唐乐府在故宫上演《韩熙载夜宴图》,演出后反响很好。陈美娥说,那一次演出了却了她多年的心愿,南音的根在大陆,回到故宫,就像回到老家。但当她年看到大陆年初发生罕见的冰雪灾害、“5·12汶川大地震”、暴雨的灾害。她想到古人遇到灾害时都要祭奠,汉唐也期望为国人祈福,藉由古人所写的《洛神赋》,用艺术的形式表达天、地、人的融合。说起二度“进宫献艺”,陈美娥滔滔不绝。这次的舞台,我们特别用八卦太极图作为标地,舞台整体是一个八瓣的莲花,莲花瓣上有5面坐的是观众,一共有589个座位,这个数字也是为了纪念故宫建成589年。
虽然在古老的故宫演出古老的南音乐舞,但是所表现的手段却用了最先进的新媒体。融合了中国传统的诗、书、画、乐、舞的汉唐乐府《洛神赋》,藉由新媒体使舞者在水上翩翩起舞,但其实舞台上并没有水;人走过平地会带出一串涟漪;可以看到莲花从含苞到怒放;还可以看到舞蹈演员跳过的地方鱼儿会游开,人一走鱼儿又游了回来。陈美娥说,借助这些现代剧场的技术,使《洛神赋》唯美的画面更加丰满,也能让观者,感受到南音并不过时。
访问结束时,我问陈美娥关于南音,关于梨园乐舞,她还有什么假以时日而未达的心愿?她说是学校,一所能让让南音人才传承如履不绝的学校。人们常说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但是一直到现在我们都是在西学为体,中学为用,特别是在文化艺术这块,我想这是教育的问题,有教育、推广、普及,才能把中国民族的传统文化正在从骨子里升华上来。
《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