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感来的时候,可能会写出来非常好的作品,但是很不顺的时候也不能写一些很无聊的东西,而要去写一些在一定水平之上的东西”
实习记者 印青
乐团团长把手往黑漆木桌上一拍,震得空旷的办公室嗡嗡作响,“怎么真扣钱?”
这是南方交响乐团,团长正在发火。
年前,深圳“久石让亚洲巡回音乐会”排练现场,光头瘦削的久石让穿着黑色T恤和长裤站在指挥席上,用英语说着“后面,高点”。
助理团队一行5人,除了专门负责吃穿住行的琐碎事务,连乐队使用的乐谱都由他们打印好了分发给每个乐手,结果排练时乐手没带谱,这让大师不甚满意,“那就扣钱,一人一百,扣了好几百。”乐团负责人低声说。
人们争相对这位亚洲配乐大师进行各种解密,比如,每到一地,吃住行的要求浓缩成一份文件;比如规定好练琴房要有床、床单素色……在台湾演出时,他被工作人员形容为“严谨到近乎龟毛”。
但这种“龟毛质”用在对待音乐会的细节上却成了不可或缺的素质。作为久石让音乐中必不可少的乐器马林巴,光琴槌就有几种,排练时却没有加入马林巴的部分。为了音色完满,久石让一定提前亲自到异地的演出现场听过击打效果后才确定用哪种。合作的乐手评价说,“为了音乐会的完美表现,像久石让这样追求细节的配乐大师恐怕整个亚洲也找不出第二个。”
“并非为了讨人欢心”
一提到《天空之城》、《龙猫》、《千与千寻》、《菊次郎的夏天》、《入殓师》,80后助理和工作人员都能哼唱出来;只要音乐响起,粉丝们会情不自禁跟随节拍一点儿不差地抬手比划起来。
久石让只是想做出简单易懂、受人喜欢的曲子,“听众如何诠释是他们的自由,我也从没想过要迎合导演或是观众的口味,因为作曲并非为了讨人欢心。”
这点曾给跟他合作过的刘镇伟导演留下极深的印象。在做《情癫大圣》配乐时,戏里有段摇滚乐,久石让表明这不是他的专长,也不符合他的风格,但导演坚持有这段音乐,久石让最后让步,另请一人来做。“久石先生很专业地处理了这件事,其实,这是久石先生的胸襟,我极为敬佩。”
久石让坚信作品有其独立的“人格”,但与创作者本人的人格是两回事,他希望听众能将焦点放在作品的“人格”上,而不是从作品对他本人做出判断。
“久石让是位家长式父亲,”刘镇伟说,“他的家长式和中国那种权威而有些霸道的家长式有些不同,他的员工对他极为尊师重道,他和员工一起,包括协助他工作的女儿,永远是温馨满满的。”
值!
合作过的导演们对他的评价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是“超越”。
久石让跟导演宫崎骏的合作最多,他的音乐总能为那些眩迷梦幻的动画营造出一个奇异的魔法世界,这种结合是如此融洽,以至于谁离开谁单独存在都是不完整的;他跟北野武导演的合作被称作“黄金组合”,只有久石让的音乐才能表达出北野武电影暴力中温情的一面。
许鞍华谈起久石让的配乐时,大笑着说了一个字——“值!”
“久石让先生会先看电影剧本,跟我和编剧交谈。在《姨妈的后现代生活》拍摄过程中,他前来探班,了解我们的工作情况。拍摄完成,我把电影初剪版本配好日语字幕拿给他看。他做好一版音乐,就拿过来大家讨论,他再回去修改,改好了再找我们边看边听,直到大家都同意,才拿到北京收音(即最后录制电影原声音乐)。这次合作,他中途至少4次来到中国,在收音前一次制作Demo时,还特地让我去日本试听。在北京收音现场,他也让我全程参与录制,以保证最后的收音完全没有问题。这么好的曲子,制作费用当然不低(注:2008年第27届香港电影金像奖,《姨妈的后现代生活》配乐获得最佳原创电影音乐奖)。但久石让先生的工作质量与物质和时间的投入真是成正比的,值!”
把自己逼到极限
在久石让看来,创作者有两种,一种是以个人的想法为主写出令自己满意作品的作者;另一种是从商业角度考量提供社会所需的专业人士。艺术家是前者,商业音乐家是后者。久石让并不讳言自己是后者。
他认为,娱乐性质的电影很有趣,而艺术电影,他绝少参与,想来都觉得“头皮发麻”,但娱乐片仅仅有趣就太可悲了,“如果能让人思考人生,哪怕是有一丝丝的触动也好”。
仅仅是个商业音乐家是不够的,一旦能力得不到认同就没有意义,创造性是他最重视的部分,这让他在配乐时极为大胆,电影《欢迎来到东莫村》的故事背景在韩国,场景又设定在冬天,但配乐用的却是日本夏季海岛风的冲绳音乐,这给电影带来一种奇幻的冲突感。
“灵感有时在冲澡时突然浮现,有时则在吃饭、钻进被窝正要睡觉、上厕所、在健身房游泳、和朋友喝酒,或是坐在回家路上的计程车时。”《龙猫》片头曲《散步》(Stroll)的合声旋律就是他在泡澡时想到的。
久石让经常把自己逼到极限。据说他曾在3天内编出70首曲子,如果不吃不睡,相当于一小时写一首:“年轻的时候迫于生计才如此赶工,给一些电视节目作曲,虽然不记得是不是70首了,但真的是有一星期写60、70首这样的事。”
现在的久石让,常常是两三个月完成一部电影的配乐工作。
2003年,当《哈尔的移动城堡》配乐完成时,从来都是给导演听试听带的久石让决定亲自弹奏钢琴,他紧张得“连自己的心跳声都能听得见”,虽然他已经与宫崎骏导演合作过好几部电影的配乐,但他知道,只要有一次做得乏味无趣,下次就再也没有合作的机会。“接工作时,我都是抱着这种没有退路的心情,每次皆全力以赴。”
武道馆音乐会最后一个音符落定,人们感动得泪流满面、起身热烈鼓掌时,白发苍苍的宫崎骏走上台来向他献花,久石让流泪了。
不想被定位
30岁是久石让音乐追求的一道分水岭。从大学到30岁,那会儿久石让还叫藤泽守,一头扎进现代音乐,约翰·凯奇(John Cage)的《4分33秒》(演奏者上台后静坐琴前4分33秒,未弹一个音符就下台)这样的前卫艺术在当时最令他着迷。
可是,创作了10年后,当初追求的前卫艺术在自己这里变成死水一潭,那些实验怎么看都不像音乐。困惑之际他接了几部动画音乐,开始创作接受度高、可以拥有许多听众的音乐。之后不久,因为被他的《风之谷》印象音乐所打动,导演宫崎骏和制作人高畑勋推荐当时名不见经传的久石让替换原定的音乐家细野晴臣,完成了《风之谷》的全部配乐。
久石让秉持的是“越是通俗,越具有震撼力”,但他不喜欢被定位,不愿受到任何音乐类型的拘束。没能创作出真正的现代古典音乐曲目是他目前最大的遗憾。
久石让不关心政治,但年轻时也跟着大家跑到政府前游行示威,面对现在的日本学生,他心生困惑,他们像是被时代与国家彻底驯服了,没有走在时代前端的勇气,对战争的可悲和错误认识不足,但他更忧心的是,物质崇拜和自我中心让年轻一代失掉感性的心灵,变成面无表情的孩子。
我不成功
人物周刊:您说“所谓一流,能发挥高水准的能力”,您心中“高水准的能力”指什么?
久石让:就是将好音乐持续地创作下去的能力。举个例子,棒球里有30%打中,在棒球中已经算是一流投手了吧。但是在我们的工作中,光是自己觉得好是不够的,还需要别人的赞同。比如电影配曲就要让导演和观众满足,这种时候30%的命中率是不够的了。需要80%的作品都能得到导演及观众的肯定,其实即使这样也还是不够的。(笑)灵感来的时候,可能会写出非常好的作品,但是不顺的时候也不能写无聊的东西。
人物周刊:作曲中的最大困难是什么?您是怎么克服的呢?
久石让:困难啊,每天都有,(大笑)确切地说每小时都有吧。但是还是只能靠自己努力,听很多东西,努力训练来得出灵感。有时能获得灵感有时却没有一点头绪,但我还是每天保持平稳的工作节奏,每天同一时间开始作曲。
人物周刊:您说过,音乐无法为您带来幸福,如果真那样的话,那您的创作动力是什么呢?
久石让:在创作音乐上,因为过程很痛苦所以不能带来幸福。但是为什么还这么坚持,因为就像是和尚的修行一样,虽然会觉得好讨厌啊,但是别人能对你创作的曲子产生认同,得到别人的肯定,为别人带来快乐,这比任何东西都有价值都让我幸福。
人物周刊:毕竟,您还是有很多拥趸并为别人带来了快乐,那么,您觉得现在您是个成功的作曲家么?
久石让:作为一个人,我觉得我不成功,虽然我自己也想要成为一个成功的人,但我也不知道作为一个人怎样才能成功。作为一个作曲家的话,什么是成功的,我也说不清。事实上,一生之中真能写出两三首自己觉得很好的作品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人物周刊:跟中国导演合作,您有什么样的感觉?
久石让:在某种意义上,中国的电影有很多比日本电影要好的东西,也有很多地方值得我学习,对这样的导演及作品我是很尊敬的。许鞍华的《姨妈的后现代生活》是关于一个中年大婶的很严肃很认真的好片子。许鞍华很了不起。刘镇伟的《情癫大圣》娱乐性比较强,(笑)还采用了透视的手法,他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至于姜文,真的是今后中国电影界的顶端人物,将是以后背负中国电影重任的代表性导演。合作过的中国导演都很有才华,其实无论是在哪里,不管是中国人、日本人还是法国人,能和有才华的导演相遇是我的一种荣幸啊。
人物周刊:60岁可是一个很重要的生日。
中国有种说法,叫“六十耳顺”,就是60岁听到什么都无所谓、不在意,不气不恼不欣不喜,人生将迎来一个新的开始。如果重新选择,您还会当作曲家么?
久石让:我还是觉得作曲家好。(笑)毕加索过了50岁以后把画的style改了很多,并且不断地创新,直到九十多岁都在创作,我现在很有同感,40-50岁的时候,会有很多想写的东西,全涌出来。上了年纪之后就涌现不出来了。(笑)涌不出来怎么生活下去呢?毕加索通过把自己从前的所有风格都丢弃,以产生新的风格来把自己逼入危机状态中,把自己所有的知识全扔掉啊,所以他能不停地变换风格,不停地画出那么好的画。同样,我也不是在过去的境况中作曲,极简音乐是我的出发原点,以后我要怎样使之发展呢?极简派音乐如何创新才能存续下去?这是我今后要面对的问题!(笑)
(参考资料:《感动,如此创造》。感谢植本广明先生,陈蕾、潜韵婷小姐对此次采访提供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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