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词只是某一个部分的林夕,就像爱情之于他,相信,但并非不可替代
本刊记者 易立竞 发自北京
白衬衫长及膝盖,袖子盖过手掌,头帘遮住眼睛,松垮颓废的背后,他似乎想把自己藏起来。他不愿和人对视,哪怕在新书《毫无代价唱最幸福的歌》的新闻发布会上,读者再热情洋溢地提问,他也只是侧耳或低头倾听,偶尔抬头扫一眼,继续低头回答。他不喜欢被注视,那“不是令人舒服的感觉”。一个50岁的人,看上去像个大学生。
绝大部分华人应该都听过林夕填词的歌曲,哪怕不是主动听,也一定被动听过。出道25年,创作三千多首歌词,每年的流行歌曲中几乎都有他的作品。
他的名字连接着香港流行音乐不止一个时代。对于张国荣、王菲、陈奕迅(微博)、杨千嬅(微博)、黄耀明来说,林夕是他们演唱生涯中不可分割的部分,尤其是黄耀明。他为黄耀明写过《四季歌》、《春光乍泄》、《风月宝鉴》等情深意切的歌词,坊间有很多关于他们的故事,采访中,提到黄耀明,他一律轻描淡写转移话题。
“可能在我左右,你才追求,孤独的自由”(《红豆》)、“但凡未得到,但凡是过去,总是最登对”(《似是故人来》)……有人从这些忧郁感伤的词句里推断林夕是个敏感、忧伤、细腻、脆弱、唯美的人,这些形容词连在一起,描绘出一个轻摇纸扇、优雅踱步的忧郁书生形象,林夕连呼糟糕,“你可以做一个证人嘛,其实我真的是比较理智的人。你想想,你整天忧伤,怎么上班呢?我的工作是在商业电台广告部啊,很理性地不断开会去研究某一个节目的名称,怎样才能让人印象深一点啊……怎么可能悲伤?歌词只是某一个部分的我。”
“他就是一个愤青,平时关注南方报系,每天看七八份报纸,看到不愤的地方,摔了报纸就骂混蛋。”曾经和林夕同在电台工作的梁文道拼凑出了另一部分的林夕。
他对政治感兴趣,有使命感,却不愿说出来,不想因此背上包袱。
在《苹果日报》上开“常言道”的专栏,针砭时弊,余秋雨(微博)、陈水扁都曾是他笔下不受欢迎的人。
林夕填词的兴趣始于中学,电视剧《陆小凤》插曲《鲜花满月楼》和《倚天屠龙记》的歌词引起了他的兴趣,他自己也没料到,填词竟成了他一生的职业。
有人说,林夕4小时可写完一首歌词。他有一个目标,将流行曲歌词列入教科书,取代徐志摩的诗。他认为入选教科书的文章太过保守,好的老师应该多教学生读张爱玲、亦舒,多欣赏流行曲歌词。在林夕眼里,流行曲歌词也有具文学价值的作品。
某制作人曾说,按照香港这种纯娱乐化、反智化的大环境来看,林夕应该是没有生存空间的。
林夕的方式是,用两种文字表达自己,一种是《催眠》这种可能只有很少人懂的歌词;另一种就是用最容易流行的字眼写一两句容易消化的道理。“白居易的诗很浅白,可是有谁说白居易不好?我就偶尔变成李商隐、苏东坡吧。我要为不同的歌手写歌,不像宋朝词人那么幸运,可以随便挑一个曲牌创作。”即便如此,他也一直警惕自己成为一个老练的人,“一老练,你就没有生命了;我才不管什么传唱度,我要在麻木中扮演浴火凤凰。”
把奖杯堆在角落
人物周刊:你曾说,最好不要颁什么奖项给我,因为一旦有了奖项,就好像吸毒一样,戒不掉。迄今为止,你获了不少奖项,上瘾了吗?
林夕:这个很难回答。如果我说可有可无,好像不太尊重很努力搞颁奖礼的人。我其实一直以来做事也没有以奖项为目的。有很多时候,有些公司会对我说,今年到目前为止,我们这个艺人好像还没有太红的歌,希望能靠你这首拿奖。这的确会有影响,我会尝试去模仿,或者很刻意地用一个容易红的写法。我很不喜欢这种过程。我不考虑那些奖项,我知道我太在意的话,可能连累到歌手都不一定能拿到奖。
人物周刊:你有过这样的状态?
林夕:有试过。
人物周刊:失败了?
林夕:没有失败,可是我自己不满意。那首歌的旋律的确像唱片公司老板所说,很有条件大红,我试唱了一下,旋律的确很好,一定会红,我就很紧张,结果歌词写得太用力、太刻意了,把太多我认为能够打动人的元素放进去,太满、太浓,不够自然,不够挥洒。出来以后真的很红,可是我自己不开心。这首歌就是杨千嬅唱的《大城小事》。
人物周刊:你获奖无数,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个奖?
林夕:当然是出道后的第一个奖,大概是1987年,正式成为写歌词的人之后,拿到最佳填词奖。挺开心的,觉得圆满了。我1986年才入行,拿到这个奖就有点安全感了,在这个行业有一点保证了,也可以放松一点了。
人物周刊:你那些奖杯放在哪了?
林夕:我想把它们都扔掉,因为太浪费空间了。(笑)我曾经觉得这个是我回忆的道具,可是回忆已经在我脑子里了。
那些奖杯现在堆在电影房的书架上面,因为房间很黑,看不到,也不用打扫。我才不愿意看到。我就不明白有些人,专门在钢琴上面放一些奖杯,我看到就很恶心。我连过去的歌词都很少看,更何况那些很虚的奖杯呢。
人物周刊:创作了三千多首歌词,每首都有印象吗?
林夕:不可能每一首都有印象。2006年,我在听收音机的时候听到一首歌,觉得这个歌词还不错,风格有点像我。我想,如果是我写,那个尾音我不押这个韵。我问当时在电台的同事,“刚才听到那首歌是谁写的啊?挺有我的风格的,还差一点点。”这人说,你在讲什么啊?那是你写的啊。
人物周刊:你一年平均要创作200首左右的词,工作量会不会太大了?
林夕:我从来没有对产量追求过什么,都是为形势所迫,而且我也不习惯说我不写这个不写那个,我太喜欢歌词,所以一有机会就想要把这个事情做好。有些作品不够满意,但我已经在当时那个时间尽最大的努力了。
我不觉得有什么遗憾可言,不可能每一个作品都是完美的。最理想的是一年写10首,10首都是绝佳的精品,会传世百年。
人物周刊:工作量最大的时候什么状态?
林夕:一个晚上赶两首,写完还要上班。一直在商业电台上班,下了班吃点饭再继续填词。最忙的时候连续两三天,白天上班,晚上回来填词,一点睡眠时间都没有。那时也年轻,有点魏晋时期嵇康那种狂放的陶醉在不睡眠的状态当中。
如果说不相信爱情,太扫兴了吧
人物周刊:你的歌词很多是关于人性、关于爱情的,你相信爱情吗?
林夕:写过那么多关于爱情的歌,如果说不相信爱情,太扫兴了吧。我当然相信爱情,可是我不会相信爱情就是一切。我相信它的存在,相信它发生的时候是一个很奇妙的事情,它能够让一个人改变很大,我还相信它的魔力。当然不会像从前那样相信它的一切,不会相信它真的能够主宰我的一切,不相信它是不可以取代的。
人物周刊:你是靠爱情来认识世界的吗?
林夕:最初写歌词的时候是,因为主要都是写情歌,这几年比较多一些哲理性的歌。最初也偏重于看爱情小说,认识这个世界也可以说从爱情这个范畴慢慢找到一个立足点、慢慢发现和认识世界的。
人物周刊:你让你的粉丝印象最深刻、最心疼的一句话就是:我写过那么多词,却换不到一个人。
林夕:(笑)告诉粉丝不要太认真。有时候说那些话太重了,你动真格的时候当然是这样想,很可笑。但是这个不是常常围绕在我脑袋里面的一种想法,某一个时刻会有吧。访问的时候我太习惯想一些所谓的金句,容易记的,所以会把那些话讲得翻唱度高一点。
人物周刊:有没有可能,你说这句话时的感受就是如此?
林夕:它是一个事实,这个事实呢,犯不着太悲伤。你写那么多的歌词却留不住一个人,这等于说,我吃了那么多碗的米饭都不能长得更高,这个没关系的嘛。
人物周刊:2000年患上焦虑症的那段时间,是不是你人生最黑暗的时候?
林夕:算不上。因为焦虑症没有让我心情焦虑,只是生理上告诉我的心理,你现在很焦虑。我自己很清楚,我不是太焦虑,就是生理反应控制不来。我发现,意志力再坚强的人,对生理反应还是无能为力的。了解到这一点以后我就再没那么焦虑了。这个所谓的黑暗期……现在说起来是心中已过万重山。
人物周刊:回头看焦虑症那四五年中写的词,有体现出当时那种焦虑状态吗?
林夕:没有,那段时期也是什么题材都要写。
人物周刊:那段时间最担心和害怕什么?
林夕:最害怕的是当初不晓得是什么问题,为什么这样,所以就很害怕。很奇怪,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肌肉紧张或者是头晕,面对电脑屏幕就会很紧张。不晓得是什么原因的时候最害怕,最可怕的就是恐惧本身。在我知道这是生理反应后,就完全没有恐惧的感觉了。
写太悲情的歌好像是作孽,
播下那些悲伤的种子
人物周刊:这些年,你有后悔写过的歌词吗?
林夕:这些年没有,原来有过,是因为我的想法偏激了点。觉得写那些太悲情的歌好像是作孽,播下那些悲伤的种子。那是2003年的想法,这几年觉得这个世界方方面面的东西都可以写。
人物周刊:2003年,张国荣去世。
林夕:对,整个世界都处在一种悲伤的氛围里,悲伤得太多。几年以后,我慢慢回到一个原点,想明白文学本身,其中一个重要主题就是让我们了解悲伤。
人物周刊:你怀疑自己作品中悲伤的情绪传递给了张国荣?
林夕:有过一点点。
人物周刊:知道张国荣去世时,你在做什么?
林夕:我下了班在睡觉。被朋友的电话叫醒,知道了这个消息,当时脑袋一片空白。我没有太激动,一片空白以后,慢慢就有了颜色,有了颜色以后就知道这个是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就在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慢慢地回想起在做专辑《CrossOver》的时候已经听过有关他的一些事情,当晚就把这些事情联结起来了。
人物周刊:参加他的追悼会了吗?
林夕:有。我负责葬礼的场刊,最难过的不是参加追悼会,是在难过的时候还要用一个很理性的工作态度去搜集资料。本来你应该发泄一下情绪,可是不行,要负责这个工作。
人物周刊:数过给张国荣写过多少歌词吗?
林夕:数过,六十多首吧。
人物周刊:你今年满50岁,年龄带给你的影响是什么?
林夕:过去在心态上会有影响,比如你刚踏入30岁的时候,不容易接受30岁,到了40岁也很不容易接受40岁……我很容易接受,有50岁比没有50岁好嘛。(笑)现在年龄对我来说,关乎健康跟体力,顺其自然吧。只是担心年纪越大身体越差。
人物周刊:若干年后,大家再提起你时,你希望大家怎么评价你?
林夕:我不在乎人家怎么评价我。从来没有公道的评价,完全没有,如果你希望有一种公道和客观,那就是烦恼的开始。
(责编: 饺子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