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健

　　文/张长晓 >>>查看更多专栏文章

　　在长期研究意大利民谣流行音乐的过程中，难免会被意大利歌手询问起一些中国音乐人的近况，每逢此时，我通常会力荐两位中国歌手，一位是罗大佑， 另外一位则是崔健。罗大佑的音乐对我而言像是一幅文人画，可谓优雅瑰丽。而崔健的摇滚乐令我印象更为深刻，尤其那种乡土气息，泥土味道所散发出来的真实感让你感到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这也是当前很少有艺术家可以做到的。《一无所有》这个被人翻唱过无数次的歌曲，作为中国第一代摇滚歌曲，奠定了崔健在中国摇滚音乐史的地位，它的价值就如同名画《蒙娜丽莎》，你无法解释它为什么是如此的好，更无法评估它的价值，那是一个时代的产物，历史的标志，对他没有好与坏，就是永恒。

　　适逢前不久在米兰与老崔有过一次长谈，在这里我想写写对崔健音乐的理解。

　　人们关注崔健其实最多的可能是因为那支螃蟹，可以说了不起的螃蟹让崔健成为了焦点。它不是非常肥大的，却是独一无二的，因为他是第一个吃了它的人。很多人认为是这个因素成就了今天的崔健，崔健也因为这个被称为中国摇滚教父，而我却不这么认为。

　　崔健音乐的过人之处不单指“那一只螃蟹”，更多的是他将摇滚乐本土化，他并不局限于欧美乐队对他的影响，作品结合中国本土音乐，自由风格、爵士、蓝调、嘻哈电子乐等涉取面之广令你惊叹。仔细倾听，不难发现无论在表现形式还是内容主题上，都丰富得足以让我们眼界大开。每一首曲子，崔健都尽情地发 挥他的想像力，尝试不同的演奏风格，独特的音乐建构形式，让人们为之叹服。乡土式(粗粝)的嗓音，幽默、讽刺的歌词，灵性的词曲编配，注定了崔健这位 “怪”才的音乐价值非同一般。

　　从最早的那张专辑《当代欧美流行爵士Disco》就可以看出崔健的不一般，有意识地直接汲养于欧美流行音乐和摇滚乐，音乐功底扎实，专辑里是以翻唱当时欧美流行歌曲，风格多样，值得一提的是崔健的选曲也很认真，选择的歌曲多结合古典乐，还涵盖多种前卫音乐元素，音乐立体饱满。质量上品，而崔健演 唱方式不尚浮华，拙朴率真，在我看来，却是可贵，这张专辑现在听起来依然是个惊喜。可以说崔健在第一张专辑就已经开始玩弄“四不像”了，“流行摇滚爵士混搭”这种意识形态明显早于之后那张专辑《给你点颜色》。

　　崔健的发音

　　前时，在网上看到某音乐评论人说崔健唱得的很难听，认为崔健的音乐很简陋，声音土得像个农民，甚是恐怖，令人惶恐不安。我想与《中国好声音》所 推重的形式主义、偶像派作风及当代曲风华丽的乐队相比，崔健确实显得有些“土”。在我看来，这种"乡土牌崔式发音"，是一种超越了形式的高妙，那种粗粝的 声音，不是单调的直白，而是社会底层纯朴的感情表达，正是这种看似的“拙”，使崔健的音乐更具有真实性。显然，崔健的音乐已不需要取悦人们听觉的振幅频率，更多的是一种真情实感的传递或者，从本质上说，他的音乐已不再停留在情绪的表面，而是升华为一种思想，传达的是一种超越音乐本身的生命体验。这就如莫 言的小说，字里行间散发出来的那种真实感和乡土气味，所震慑出来的力量是你无法用语言所表达的。 把音乐做好听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崔健的音乐不是很悦 耳。粗粝的硬摇滚是石头凿出来的肌理，而不是光滑淤泥的东西，“崔式发音”也是吸引我的一处地方，那种独有的不拘一格区别学院式的唱腔，与他的音乐混为一体，创造出一种绝佳的境界。倘若换成别人来唱，我想效果可能就不具这种味道了。

　　其实崔健早期出道也并非这种唱腔，当时曲风还偏流行，比如崔健与七合板乐队曾出过一张专辑《梦中的倾诉》，唱的就很甜，与后来的唱腔风格判若两人。谈话中问起崔先生时，崔先生的回答也颇简单，感觉这么更舒服，可谓返璞归真。

　　给你一点颜色

　　《给你一点颜色》这张专辑主题分成红、黄、蓝三色。崔健意在三种颜色中表达一种真实的生存状态，三种生命体同时存在，在音乐中也就意味着风格多 样化，这张专辑有流行、摇滚，电子乐和Hip-Hop音乐等等，音乐种类崔健大量运用了流行的电子音乐和嘻哈音乐。有人说崔健变了，崔健媚俗了，而我觉得 崔健在改变，却并非是媚俗，这种改变恰恰也是崔健真实的一面，其实不难看出他早期就有这种节奏感很强的元素存在，崔健内心是喜欢这种富有节奏感的东西，他不光“土”，也很时髦。这种时髦体现在他的音乐上，从最早的那张专辑《当代欧美流行爵士Disco》就可以看出崔健的前卫与偏爱节奏，对他来说这种夹杂脏 话的HIP-HOP音乐，反而情感张力很强，反伪善，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种对抗，这种运用反而是一种个性的凸显，一个真实的崔健，一个更加自信的崔健。

　　这张专辑我们可以看出。崔健变的聪明了，生活和音乐都聪明了。他聪明到知道自己想要的答案：音乐除了创造性的情感外，还要有独特的建构性过程。 换言之，就是要通过某种特别的形式来表现情感的内涵。于是在《城市船夫》那首歌曲我们看到了更多的建构形式，他总是想出继续找寻摇滚乐的新方法。他不仅探寻声音形式的可能性，而且关注声音的质感带出来的意涵。这首歌曲除了代表乡土的醉八仙和号子，还加入了汽车引擎启动、车门开闭、金属碰撞、喇叭和警笛声 等，暗合了《给你一点颜色》后面的一个城市与农村主题。其中喘气声不单指是“船夫”拉船的声音，而是人们在城市里生存的一种状态，一种灵魂深处的呼唤。它们融进不同的音乐编制中，产生独特的戏剧性效果。这从某种程度上，这与意大利民谣巨匠法布里奇奥·德·安德烈的《Jamin-a》有异曲同工之处。他似乎 喜欢开拓各种音乐表现形式来表现自己内心的情感，煽动听众内心的软弱，这看似表面化，实则是崔健创造力的表现，使得崔健从同时代的摇滚歌手中脱颖而出。

　　专辑中《蓝色骨头》这首歌曲描写的画面颇像部励志电影，在所有歌曲中，也是我最偏袒的。歌曲一开始是以酷似NeilYoung式的反拨弦调，喜欢音乐的人会深入进去，不喜欢的也就拒之门外了，进门之后紧着着你会发现而来的是一种HIP-HOP现代节奏感，伴随着老者的声音烘托古老与现代结合，混为一体。使整体不至于浮躁，音乐变得更加饱满立体化，有种神圣感，似乎是一种人生宣言。老者在整首歌曲里是关键，唱功深厚，紧接着女生和男生的背后合声使 音乐艺术性增强，音乐变得活了，有种即兴的东西在里面，直到崔健说出自己的心声，当喊出“因为我的骨头是蓝色的”，一片寂静之后小号响起。达到整首歌曲的 高潮，感情升华，这时已不再停留在情绪表面，而是上升为一种情感，颇具艺术性，像是一种对父亲的交代，也是对自己人生的负责，发人深省，引人回味。

　　值得一提的是在里面很明显的听到了山歌里一呼一应的形式，而崔健的此次使用了唐山话与山东话说书仍是一大亮点，可谓对方言文化一种解脱。编曲复 杂可谓真的一张不可多得的好专辑。我感觉这首歌曲，崔健沉住气了，成熟了，更自信了。他知道什么样的音乐是独特的，什么样的音乐能够煽情感人，显示了一个优秀摇滚歌手的扎实功力与饱满的创作激情。最为奇妙的是这首歌曲却总能让我想起《一无所有》里的那个年轻人画面。

　　《小城故事v21》 是崔健对小城故事的全新解读，实际上是关于现代与传统观念的一种对抗性结构； 还有《舞动三八线》运用了朝鲜族音乐，我觉 得这首歌曲是崔健的一种童年情节，他的音乐做的越来越放松了。在我看来，这张专辑已经超越了摇滚乐的范畴，而是一张地道的世界音乐，编曲方式颇似意大利式，可堪称“中国式歌剧”。

　　说来也奇怪这张专辑也格外被国外音乐人看好，去年在与瑞典音乐学者Bengt聊天时，他就告诉我说，喜欢中国一位摇滚歌手，他拿给我那张专辑正是《给你一点颜色》我不禁感到吃惊，，至今已有好多外国友人喜爱崔健，这其中也包括波兰环球旅行家Humbak，意大利作家Pistarini，也提到过 这张专辑。觉得因为音乐里有中国元素很吸引人，崔健先生的音乐越来越受到国外音乐人的认可，从另外一个角度也说明扎根本土音乐的摇滚才能有广阔的空间，赢得更多的掌声。可惜现在的我们，身处心浮气躁的时代，难以听进、理解内敛、醇厚而不花哨的音乐，大众的流行音乐欣赏水平实有待提升。

　　心灵的现实主义

　　记得意大利摇滚歌手FrancescoBaccini曾说过，之所以佩服崔健先生是因为除了音乐结构，他发现崔健的歌词多是关注弱势群体及涉及到一些政治敏感话题，在中国那个大的复杂环境下，他很难想象他是怎么做到的，他不简单。或者说从某种意义上他是个英雄，一个真正的Cantautore(意大利语，相当于国内的创作型歌手)。

　　崔健的音乐除了旋律，而他的歌词更是一种力量。他的歌词描写的不是软绵绵的东西，而是如滚烫的能量，保持着和社会之间的张力，总有一种不屈服和反伪善态度，崔健保持着诗人情怀，又有现实主义的热情，触及人的灵魂深处，称得上是 “心灵的现实主义”。

　　他出生于红色时期，环境的影响及他的文人情怀，导致了他关注底层阶级的音乐倾向。他把底层生活的心酸与苦涩，在音乐中有效地释放出来：一幕幕社 会问题与人性的弱点浮现在喜爱听他这音乐的中产阶级与知识份子的眼前。在我看来，他多少有种“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情怀。我觉得，社会需要这样一种声音，甚 至就是这种声音的存在，更有可能缩短人与人之间的心灵沟壑。美国实用主义教育家杜威说过，这个世界存在两种社会，一个是广泛认可的社会，他们占有大量的利益和财富，还有一个社会，没有利益和权利，而社会的斗争，就是尽量可能地取得利益的平衡。崔健的创作其实也可以看作一种斗争。从纯粹音乐方式看，崔健显然 是属于后一个社会，并且是很激进和独特的。

　　“红黑蓝”三种颜色的新解读

　　红在崔健的音乐里对应了“民谣蓝调音乐”部分，在第一张和第二张专辑中可以一窥端倪。这跟崔健与红色意识形态之间的张力有关联，尽管崔健用摇滚来诠释自己的自由意志，但是并没有割舍红色英雄主义情结，崔健受其影响，因为里面有战斗性的东西，社会主义情怀在数百年来都是同情大众利益的知识分子所敬 重的一种态度，而金斯堡的诗歌、迪伦早期的民谣都偏于社会主义立场，崔健从红色集体主义走出来，走向个性自由的荒野，他的红色不再是集体主义的红色，而是个人的红色，一如金斯堡和迪伦。

　　从第三张专辑开始转型，不再以布鲁斯为主，这一时期我将他称之为“混子时代”，也可以称作“黑色时期“。他在这一时期加入硬摇滚、朋克和硬核说唱成分，歌词主题加强了对社会的关注和批判意识，从而组合为一种混合品种，给我们的印象是黑色的，混乱、野性仿佛黑夜对白昼的诅咒。其实崔健对这种自由说 唱的兴趣在《新长征路上的摇滚》一歌中已经有了体现。蓝色是对应了《蓝色骨头》专辑时期，这一时期崔健的音乐变得更加开阔丰富，由于融入了东西元素，打破了各种音乐和民族文化的界限，开始朝着世界音乐的方向发展。实际是更加自信的表现。

　　我认为崔健后期的音乐更成熟了，他现在进入了一种艺术生命状态。这是一种“大存在”，了无挂碍，唯一没变的是粗粝质朴的声音，游吟诗人的灵魂。

　　倾听崔健的音乐，应当先放下摇滚和蓝调的藩篱，让自由的心灵来触摸他的键盘和声音。

文章写于2013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