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朗的演奏确实远不到所向披靡,走到哪里都能征服人的地步。
中文媒体这么一边倒地追捧,等于把追星文化带到严肃音乐上来,甚至让商业炒作淹杀了艺术评论。
最近几年,中国钢琴家郎朗在国际上大红大紫,国内媒体也跟着炒作。比如郎
朗的父亲放话说自己的儿子几乎是非公主不娶,可惜查尔斯王子没有女儿等等。真假难辨。这两天又有郎朗“征服捷克”的报道,其中引用郎朗的一段话:“现在有人说我拿了外国护照,这是百分之百的谎言。我拿的是中国护照,我要一辈子做一个中国人。我要用我的音乐、我的黄色皮肤告诉人们,中国是出色的,中国人是出色的。我要利用自己的一切条件,去宣传中国,弘扬中国文化。”
读到这些东西,心里总有些奇怪。郎朗的报道英文媒体并非没有,但很难看到这么粗俗的。这些话要是在西方社会说出去,对他的形象会有很大伤害。而在中文媒体,郎朗俗得几乎像个“超男”。为什么会如此?也许是媒体的口味不同,我们的中文媒体就喜欢炒作这些。当然,也许郎朗看出中文媒体和英文媒体的不同需要,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在无法考证上述言论是否出自郎朗之前,我不妨拿媒体就事论事。郎朗和李云迪无疑都是天才,但毕竟年轻。这么炒作,弄不好害了他们。首先,谈一个钢琴家要谈他的演奏,不要谈他的肤色。钢琴虽然是西方文化的产物,但如今已经是超越文化的人类共同财富。你钢琴弹得好,只能证明你自己的天赋,证明人类文明的伟大,并不能证明你的国家,你的人种有多么出色。
一位和李政道先生工作过的MIT的物理学家曾跟我说,他的一些同事,和李政道工作过一段,就产生了一个荒唐的念头,觉得中国人都很不得了。结果后来才知道上当了。像李政道这样的中国人,一辈子大概只能碰到一次,他出色是因为他是李政道,不是因为他是哪国人,是什么种。钢琴其实也是同样。有人喜欢炒作,觉得中国人音乐上出众,一定有唐诗宋词之类的文化底蕴,甚至弹拉赫马尼诺夫也成了弘扬中国文化。其实稍微复杂点的票友,也明白这有多荒唐。
如今毕竟不是19世纪,中国人,黄皮肤,在西方主流文化中早已经不是受压迫的标志。恰恰相反,亚裔、黄皮肤给西方人带来一种文化神秘感,甚至成为优异的标签,乃至许多人因此占了肤色的便宜。郎朗穿着中国式的服装演奏,与其说是在证明中国人出色,不如说是演出公司借此卖票的炒作技巧,借中国的符号提高人们的心理预期。在郎朗之前,日本、韩国的音乐家有许多在西方大红大紫,创造了亚裔、“黄皮肤”优越的“品牌”。郎朗等中国音乐家在这方面其实是借人家的“光”了,再拿肤色说事,就未免得了便宜卖乖了。
即使从我这个读不了乐谱的票友的眼光看,郎朗目前也还嫩点,达到顶尖还有距离。比如像Vladimir Horowitz这样的大师,听完他弹肖邦,再听别人弹同样的曲子,Horowitz那带有爆炸般的激情的演奏还会半截钻到你脑子里,把你正听的钢琴家给挤掉。再听些我过去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人,比如Vladimir Feltsman弹贝多芬的C小调钢琴奏鸣曲(opus 111),有一种见了上帝,“夕死可矣”的感觉。即使是Cecile Licad,弹肖邦的叙事曲,其表达的浪漫精神甚至让我觉得她比Horowitz还纯熟。还有Chung氏(大概是韩国三兄妹吧)演奏的贝多芬三重奏,其老道和激情让你欲罢不能,我竟在车里连听了他们的光盘十几遍。我孤陋寡闻,郎朗的光盘也买了。他从来没有能像上面几位这么打动我。听两遍后,就得换光盘了。他要说服我再买他的光盘,并不是太容易。
我不是音乐专家,我只能说我个人的喜好。不过,许多票友对郎朗也还没有信服。读西方的媒体,比如《纽约时报》《金融时报》等等,报道郎朗也远不是一边倒地欢呼。有的评论,甚至说他的演出空空如也,肢体动作矫揉造作。这样的评论是否公正,我无从判断。但是,这至少说明,郎朗的演奏确实远不到所向披靡、走到哪里都能征服人的地步。中文媒体这么一边倒地追捧,等于把追星文化带到严肃音乐上来,甚至让商业炒作淹杀了艺术评论。
音乐非常技术化,不过说到底还是心灵的艺术。我希望媒体的记者,最起码在能体会不同的钢琴家的演奏之间微妙不同后,再去采访郎朗。如今中国听众对西方古典音乐的鉴赏力,比起当年对京剧的鉴赏力来,还差得十万八千里。在这种情况下追捧一个自己听不出所以然的钢琴家,到底在忽悠谁呢?
文/薛涌
(作者为美国Suffolk大学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