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古典音乐史上最大的骗案

　　乔伊斯·哈托(JoyceHatto)生于1928年，去年逝世，享年77岁。她逝世前，被誉为“几乎没人听过的健在的最伟大钢琴家”，而逝世后，则被称为“有史以来英国最伟大的钢琴家之一”。

　　她最伟大的传奇，也是她给人最伟大的迷惑，是她沉寂二十年后突然伟大起来。她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曾灌录过若干唱片，其成绩毁誉不一，但让我们把她当做一位不错的演奏者吧。七十年代初，她被诊断患有卵巢癌，从此退出乐坛，与当录音工程师的丈夫威廉·巴宁顿·考普隐居在一个村子。从1989年开始，她为丈夫经营的一家小唱片公司灌录CD，先是推出李斯特，然后是巴赫，然后是莫扎特所有钢琴奏鸣曲和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全集。接着是舒伯特、舒曼、肖邦和更多的李斯特。她还以无比精湛的技巧演奏普罗科菲耶夫的全部九首奏鸣曲。包括她死后发行的，她总共灌录了120多张CD，全都展示令人震惊的速度和准确性。

　　更令人惊讶和不解的是，她的演奏技巧竟没有某种发展、过渡、变化的过程，以一种风格演奏舒伯特，以另一种风格演奏普罗科耶夫，仿佛她是一个全新的人，使用一架全新的钢琴。这可是前所未闻的，连大师级的钢琴家都办不到。还有，以她的身体状态、她的年纪，哪有这样的精力、体力演奏如此广泛的曲目？即使是一位健康和技术处于最顶峰状态的钢琴家，也不可能以这样的产量、覆盖这样五花八门的音乐风格。这是空前绝后的“老神童”。

　　去年英国权威音乐杂志《留声机》开始推介哈托，但有一位读者去信该杂志，对哈托的盖世天才提出质疑。《留声机》说，你得拿出证据呀。在半月前，真的有人拿出证据。一位读者告诉《留声机》一位乐评家：当他把哈托演奏的李斯特《超级练习曲》录入电脑后，电脑里可连接四百万张CD目录的“iTune收藏馆”，竟把这首钢琴曲鉴定为匈牙利钢琴家拉希洛·西蒙的唱片。该位乐评家把两张CD加以比较，发现完全相同。

　　《留声机》还请专业录音工程师进行分析，然后公布出来。之后，全球各种的录音工程师和音乐爱好者开始一次全面的“追踪”活动，结果显示，几乎可以肯定哈托在1989年之后的CD都是偷自其他钢琴家的演奏。这些录音主要是技巧出色但不大为人所知的青年钢琴家的作品，包括后来被遗忘的以前的青年钢琴家。其中被认为是钢琴曲目中难度最高之一的巴赫《戈尔德堡变奏曲》窃自华人钢琴家陈必先。

　　哈托的钢琴协奏曲更奇怪，疑点也更大。协奏曲需要整个乐团协奏，哈托的乐团是国家爱乐交响乐团，指挥永远是雷内·科勒，都是从未听说过的。哈托的丈夫巴宁顿·考普自称，乐团是他命名的，它是由波兰移民音乐家临时凑合的。

　　事件曝光后，传媒纷纷采访巴宁顿-考普，但他要么不接电话，要么宣称那些录音都是哈托演奏的，并对雷同表示迷惑。但是，经过穷追猛打，巴宁顿·考普被揭发是刑事犯，曾因逃税罪而坐过牢。终于，在2月27日，他去信向第一张被揭发雷同的唱片的原生产商瑞典BIS唱片公司承认剽窃，并说他妻子不知道此事。至于他剽窃的理由，他自称是为了给妻子的一生画上圆满的休止符。不过，从他的犯罪纪录看，他似乎是利用妻子之名来生财。

　　批评家丹尼斯·达顿所言，那些赞扬哈托的批评家和粉丝都没有错。那些录音确是出色的演奏，演奏者原应受到更高的重视。丑闻还暴露一个事实，就是出色的年轻钢琴家远远比人们知道的多得多。达顿说，他在收音机听了哈托的舒伯特，他发誓，一旦他知道原演奏者是谁，他会立即订购。哈托，或者说巴宁顿·考普的丑闻，可能为音乐爱好者们发现一些新的优秀钢琴家，或重新发掘一些已被埋没的、可能早已灰心丧志甚至已放弃演奏的老钢琴家。

　　我倒觉得，各被窃的唱片公司，应联合起来发行“哈托丑闻”专辑，不是为了纪念这宗丑闻，而是让爱乐者可以听听那些音乐，知道那些真演奏家是谁。哈托的CD，一般书店和唱片店都没有发售。亚马逊也没有。

　　◎黄灿然，诗人，现居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