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音乐的人声和乐器之间有音程与音色上的贯通性。意大利文TENOR这个词,指男高音,指男高音中的首席,还指乐器族的次中音长笛或次低音提琴。在指挥手下,TENOR一马双跨。咱们中国讲天人合一,西方乐坛声乐合一。
按这个思路,我自作主张把大麦包——中国歌迷送给迈克尔o波顿的诨名——与昔士风并列。旧上海把萨克斯管译为昔士风,一个“昔”字透出老唱片的风尘意味,与“翡冷翠”一样怡情。除去昔士风的金属光泽,波顿的嗓子是磨砂的、亚光的、苦尽甘来的人声铜管,用来唱《当一个男人爱上女人》、《说过我爱你,但我词不达意》、《那便是所说的爱》,全都是情歌。
他嗓音沧桑。何止沧桑?还有摧折的追忆、忐忑的期待,又见纸醉金迷。邹静之说“纸醉金迷”是个好词,真是个好词。可谁见过纸醉金迷?更没听过。耳闻迈克尔o波顿的歌声,便感到金币的墙壁一节节坍塌下来,取之不尽。颓废的筵席排出十几里地,所有的人酒足饭饱,只剩下一个迈克尔o波顿啼饥号寒。波顿的声音常常在啼号,接近于鲁迅说过之后一直有人说的那个词:呐喊。喊什么?不清楚。他的歌是悲情情歌。悲什么情?一在说爱,二是爱没了。如果爱还在,人没啥可说可唱的。爱在当下,夫复何言?最多咳嗽一下。然而爱没了,就得找。迈克尔o波顿的每首歌都像唱过一千多遍。他把嗓子唱出包浆来了。哑,刚好表现情深,波顿最得女人心,这一点也是他的市场。情歌——传世的情歌哪一首不悲情呢?你听陕北老乡唱的《赶牲灵》绝望,阿宝唱的《赶牲灵》撒娇,有萝卜之脆,无投入之深。我十七八岁时候,没谈过恋爱也没蹲过监狱,听王洛宾“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还”,感到了一种蹲监狱的苦恼。后知这首歌真是他蹲监狱写的。这首歌唱美好只属于别人,自己连时光都攥不住。没自由的人偏偏想青春、想爱情、想小鸟儿,教我如何不想她?悲伤是爱情的显影剂,暴露出爱情的美好离不开自由。丧失爱情的人丧失的是自由,或者说他感到了爱的不自由。爱情从来都不自由,与人的天性处处敌对。波顿的情歌有冲突、挫败、困顿,他瞪着眼睛看爱情越跑越远,没等“挥一挥手”,却连一片羽毛都没捞着。波顿会写词、会谱曲,格莱美奖两度,全球唱片销量5200万张,会不会配器不清楚。他现今老了,但音乐年代曾有一段属于过他。中国的情歌(创作的)多是甜歌,甜的情歌终究唱不久。美国科学家测试婴儿的味蕾,结论是人类对甜味具有先天的偏爱。然而络绎不绝下馆子的人,吃辣吃酸,吃无味之汤汁,偏不爱吃甜,他们都成年了。甜齁人,甜里见不到生活的多样与多面性。那一首“妹妹你坐船头欧”,最不堪,不止甜,还麻(肉麻的麻),可做治疗歌曲,教那些智商平均不到20的自闭症患者练习吐字归音。
好的歌唱听不到嗓子,听到的是气息。迪丽拜尔和吴碧霞的歌唱,是一串泉水滴在琥珀碗里的声音。迈克尔o波顿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一副嗓子和嗓子里的沙砾路,他的嗓子紧贴着灵魂。“灵魂出窍”的说法应该包括嗓子,嗓子也算一窍。波顿似乎用嗓子参加过远征与屠戮,他用最接近哭泣的区域歌唱。陕北民歌也如此,但近于哀,有弃绝。波顿如邱吉尔说的——Nerer Give up——绝不放弃,像穿一条大裤衩子跑过戈壁,只为了一小碗清泉,波顿唱得声嘶力竭。声是演唱方法,力是做人态度。为了爱情,犯得上费波顿这么大的气力吗?不行拉倒。拉倒的是我们,而非波顿。芸芸众生希望有一个人为情而痴,绝不拉倒。波顿在歌声里作战,冒死冲锋,用带枪膛来复线的嗓子满足了人们的愿望。
一位评家说,“所有的艺术都在回忆。回忆与再现不一样。艺术的感人在于回忆中的再现。”哪
位评家说的我已经忘了,也许是克罗齐,但不会是芙蓉姐姐。人在歌声中回忆爱情,爱情会变得庄重(这点又合女人心)。苦,却无悔意,仿佛值得再来一次,均合女人心。这一种庄重,是波顿的声音接近灵歌的缘由。
美国南方黑人灵歌是宗教音乐,它虔诚但不教条。灵歌与摇滚相遇之后,深处的力量像冰岛的火山一样喷发出来,显示苦难可以无所顾忌。波顿用硬摇滚与灵歌融合,以强硬表达温柔。没错,波顿的歌其实很温柔。调查说,美国女性在浴室里洗澡最爱听的歌是迈克尔o波顿。波顿并没在爵士的路上走太远,他走不过黑人歌手。摇滚乐对谁来说都算不上一条路,而是一座重金属的房子。虽然声震屋瓦,血肉迸飞,但这只是房子里面发生的事,它不上路。所以摇滚乐手出来就到达顶峰,往前再走一步都难。不同的摇滚乐队连成一片阵容才好看,单独的乐队都是自己的牺牲品。波顿有意模糊了流行乐与摇滚的界限,他用一条烟嗓的扁担把两头挑起来,答兑市场。波顿融合的不光是摇滚,灵歌、爵士,他什么都融合,显示大肚子美国人的消化力。他的乐队里甚至有日本尺八,源自唐朝的尺八可发出狐狸媚叫的声音,飘渺骚灵,很波顿。他的音乐背景分别有钢琴——最正经的乐器、电贝司、四只小号和两只低音昔士风(铜管为人声伴奏,我在国内还没听过),有合唱队和手击鼓,包括尺八和管弦乐队。是什么把这些乐器族穿起来?波顿的磨砂嗓子,中国人叫烟嗓,亮了不行。国内音乐教育看重歌唱者音色明亮,但明亮非常可能寡味。王宏伟明亮的声音里面什么都没有,像没放水果的玻璃盘。明亮不一定圆润,波顿的烟嗓其实可达圆润。他的声音只差一点点就达到圆润,却有意不及。他把这个空间留给乐器,波顿非常突出乐器的效果。
听国内的歌,乐器真的是在伴奏。“伴”字把乐器的魅力都消磨了。老派的配器观念如同中药配方的君臣佐使,造就众星捧月。月一定是演唱人。除了演唱人,还能是谁呢?大麦包突出的是音乐,而不仅仅是他嗓子。他的歌声在乐曲里时隐时现,像漓江的山峰。乐器,人声,合唱,各示峥嵘。波顿很多时候只负责领唱起句,余下由乐器填充。他明白一个道理,乐器与人声可走一条道,人声可以是一件主奏乐器。是的,听众听的是音乐,而不仅仅是歌声。西乐说的SOPRANO是最高的女高音,也是男童声,还是高音昔士风。蒙古歌王哈扎布的声音跟马头琴贴在一起拨不开。波顿的声音在模仿(充当)低音昔士风、电贝司,人与乐器声也拨不开,配器配得真好。我猜想波顿给自己写曲子,像比才为《卡门》写“走私者五重奏”,声部和乐部叠加编织,次第展开。而不是一个人唱,一堆乐器愚蠢地跟奏。主旋律有波顿唱的,也有乐器演奏,穿插共进。乐队是波顿的合唱队,波顿是领唱,并非京剧中的梅兰芳。当然,这是欧美流行音乐共同的样式,杰克逊也精通此道。
迈克尔o波顿头些年是国内歌星的偶像,他的MV中的火阵、白马与山峰,把中国唱家馋得哈喇子都流脖子上了。但,波顿不光以MV画面赢人。他与肯尼金之昔士风对阵、与帕瓦罗蒂合唱《今夜无人入睡》。老帕唱完B段头三句把高音C甩给波顿,波顿直工直令唱完,一点儿没掉,功夫到了,还说啥。波顿学过歌剧,老帕对他挺高看。
“骚”这个字,一般形容女性的狐媚,既是诱惑,又是能耐,此字近于波顿的演唱。国内有个民通男高音骚而甜,每一句都可听出他下颌放松,津液满溢。波顿骚得硬,这是他情歌的核心技术。如同不懂足球的女人爱看球员踢球,想看到横冲直撞中的花哨与柔情。波顿是“硬骚”或者叫金属骚。1953年出生的迈克尔o波顿说:“我甚至不敢到餐馆吃饭,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咀嚼每一口都很小心”。我猜想他的唱片90%为女歌迷所购,她们得到了一个磨砂烟嗓演绎的包浆爱情传说,一只人声昔士风铺排的纸醉金迷。有人觉得迈克尔o波顿狂野,是由于看到他那张狼式面孔。生活中的波顿很小心、很细腻。他做慈善——特别是儿童慈善——得的奖比演出的奖要多,获得过全球“人道主义大奖”。鲍尔吉o原野/文
鲍尔吉o原野:散文作家,现居沈阳。在大陆出版《掌心化雪》等23本散文集,在台湾出版《现代文学典藏——鲍尔吉o原野散文集》等两本散文集。曾获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奖、人民文学杂志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