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钟、小Z,或钟立风,这个腼腆的大龄文艺青年,一面有着惊人的不成熟,另一面又有着惊人的成熟。说他不成熟是因为他的作品里没有太多对现实的批判与介入,他好像永远在唱风花雪月,说他成熟是因为虽然他一直在唱风花雪月,但却是一种浸透了迷人的伤感的风花雪月,那里面的忧伤是成熟了的忧伤,像秋天的葡萄一样饱满沉实,一提一串。他是根正苗红的文艺范儿,小资但让人不觉矫情,他是真诚且有手段的,他的忧伤总能勾连起别人的忧伤。
从最早的《再见了,最爱的人》谈起吧,这首歌现在在阿钟的作品中已属不上出色,从前奏的小提琴声(水木年华版)中就表现出一种瀑布般的流畅,闪着黑亮的光泽(就像洗发水广告里那些乌发佳人),旋律更是在一种目不斜视的自我旋转中一气呵成,这种对华丽的倾泻的迷恋一开始就暴露出阿钟内心的高贵感,这种高贵不是物质或地位上的高人一等,而是眼神的高贵,他只是不忘提醒自己作为一个人所应有的自尊自重,所应表现的修养风度,于是他失魂落魄时的诉说也是得体的倾吐,而不是失态的嘶喊。这种绅士气质让阿钟的作品显得仪表不凡,舒放自如,在另一批歌曲《小妖》、《吻》、《麦田上的乌鸦》中,这种优雅的忧伤变得更加丰满,更加平静,更加滴水不漏,于是整张《在路旁》,就像一场场孤芳自赏的舞蹈,自我顾盼地美丽着。
然后是几年蛰伏,09年阿钟终于迎来了一次爆发,这一年他出了live版CD+DVD《疯狂的果实》,文字集《像艳遇一样忧伤》,以及私房歌《她为我编织毛衣》,加上草莓音乐节等数场大型演出,阿钟终于将他的才华与魅力做了一次全面的展示。我个人也正是在草莓看到Borges无可挑剔的现场才改变了以前对他的成见,开始去认真听他的作品,也在生活中认识了一个永远谦和儒雅、彬彬有礼的阿钟。
如果以季节来形容一张专辑的话,那么《疯狂的果实》无疑是夏天,那里面的伤感过于细密繁盛,过于葳蕤蓬勃。《弄错的车站》、《时间是离弦的箭》、《疯狂的果实》、《他带着谦卑的爱意试探你》、《抓住他》,一首接连一首,手风琴中魔一样弹奏,旋律像风中的灌木丛枝条一样摇曳狂舞,加上阿钟厚实的中音,整张专辑正像现场的氛围热度不减,一个个遥远的故事带着强烈的表演欲望冲出歌词一齐上演,爱恨汪洋恣肆,悲欢玉体横陈,有种不管不顾的痛快,浓得化不开的忧伤糖浆一样,既甜又苦,填进嘴巴里,发腻却让人欲罢不能,粘着舌头,融化着不解风情不断错过的岁月。《雕刻时光》、《下午过去了一半》像减速带一样钉在中间,却也只能作为乐队工作强度的缓冲,丝毫不能稀释忧伤的浓度,雕刻后透亮的时光中,只有尘埃游动依旧。
《她为我编织毛衣》则有着清新明丽的春日气质,疯狂经过安抚,此时已变得宁静。这张专辑的重要性在于,它贡献了两首标杆性的作品:《武汉这些天一直在下雨》、《没有了你,会使更多的原野悲伤》,它们的共同点是旋律性并不强,但都有一种强大的气韵/气场统领着全曲,让你觉得美,但又有点美得不着痕迹,这种太极功夫般无招胜有招的出招方式,非内功深厚者莫办。《武汉》一歌像是自带着精彩的MV,随着吉它的淅沥洒落,摇臂镜头轻轻转动:从武汉全景推到身边小宝贝的特写,然后又从黄鹤楼的特写推至长江远景,最后从武汉移到另一个有阳光的地方,视域越来越宽,直至飘渺无垠,而为其提供背景的情感调性是割舍、逃离以及等待,诗意在蒙太奇组合中愈加波动迷离。《原野》是一首让人感到奢侈的歌,在这个年代它居然还无损地保留着原始浪漫意象的透明度,手风琴和阿钟纯正的音色,安祥却潜流涌动的旋律,长镜头下渐渐呈现的无边原野,像是在列队进行着一场诚意十足的邀约,邀请听众作为主角出场——出场便成为雕塑——铺天盖地的忧伤让人无法拾足,怅惘的旅者怀着过时的理想,在母亲的呼唤与远方的海洋之间的原野定格,任凭借驻的倦鸟在肩上梳理翅羽。从歌中意境回过神来,我们可以说,阿钟再也不是风花雪月可以盖得住的了,它们都尖锐地指向了后青春人生的虚幻感,并有着欲说还休的哲人风度,那让人难决去从的秘密,他觉得揭开一角已经够了。另外不得不提的是,这两首歌的名字不是一般的漂亮,它们足以让人在未听之时就回味不已,雨天纷纷而下的,何止情欲,而原野与旅者故事的概述,还可以这样自由而精微。
《像艳遇一样忧伤》这本瘦削的书,或许从博尔赫斯《沙之书》中得到了启发,撤除目录的设计,翻上去有一种无始无终的感觉,不给读者尽收美景的视角(那是暴发户喜欢的观光方式),让读者去随意跳读,这种奇妙的阅读感受很像是漫无目的的旅行,我想建议他下一版时做得更彻底一些,把页码也去掉。书中个人喜欢的是关于童年的篇章,《遥远》、《你好,摆渡人》等,阿钟的笔力在这时突出显露出来,总是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幅色彩鲜明的乡村风俗画来,童年的孤独无措,及字里行间飘浮的烟火气息,甚是动人,也证明着它们虽是小说,却是生活的亲生骨肉。
新发行的EP《那个晚上我把灯光调得比较暗》是阿钟作品中制作最为精良的,精良却不铺张,仍保持着简约的风格。《这个,那个》是写给宅男与居里夫人的,它生动地唱出了人们长时间独处中那种无聊与犹豫,张涛的编曲与阿钟的口哨在耳边柔得一塌胡涂,落寞背面,却是对不速之客破门而入的望穿秋水。《里博热索》,一首出色的小品,阿钟难得从紧张的伤感中抽出身来,显出一种松驰的状态,虽然遗憾仍在,但他好像已没有了得失之心,准备将一切交由自然,此刻他只是热爱着吉它,享受着歌唱,理想的地方,也好像已在歌唱的一刻飞临,这种状态带来的解脱快感,恐怕也是阿钟将歌命名为里博热索的原因。
这么多作品累积下来,贯穿始终的是阿钟植物温柔的气质,性本无争的树木,无论是夏天的繁盛,还是冬天的萧索,它们都有着干净的外表与沉默的性格,站在路旁,貌似漠然,实则蕴藉——走近了,你会闻到专属于青春的两种味道,一种是清香,一种是淡骚——不是在挥发,而是在沉淀。
阿钟的确是单纯的,这种单纯会不会最终限制他,现在讨论为时过早,因为阿钟的歌唱生涯还将继续,就现在我们看到的,这种单纯在限制他的同时更成就着他:他身上那种的鲜活的生命力与作品清碧照人的特质,在音乐的疆域地广人稀。他敢于按自己的手表去命名晨昏,按自己的日历去定义四季,所以他应收获滋味独具的果实,从《原野》等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他超越自我的气象,他的介入开始在他的拒绝中体现,他的批判渐渐在他的自熟中包含,他那深不可测的忧伤,还等着融化更多的东西。碎岁/文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