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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崔健与北京交响乐团合作的跨年演出开始之前,我在街上的便利店门口,为要不要先喝点啤酒再进去而徘徊了很久。最终我没喝。演出到一半时,我庆幸自己一点儿也没喝,要不然酒精作用下听觉的不灵敏,会让我错过这丰富、充沛、满是细节与巧思的来自交响乐团的摇滚乐编曲;演出到尾声时,我又后悔自己没喝一点儿,在这热烈的狂欢气氛中,我希望自己还能更忘我,身体能摇摆得更加不由自主。当最后那个设计之外的返场开始时,交响乐团也变成了观众,看到扔掉乐器开怀舞动的小提琴美眉,我想搂住所有人痛饮──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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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响乐团的加入让崔健的歌曲变得更加恢弘,覆盖全频率的交响乐器声音穿透时代,击打观众耳膜。在中国这个音乐传统不强的国家,交响乐器自身的能量加上陌生的新奇感,已足够打动人。恢弘是交响乐的题中应有之义,人们更好奇乐团、崔健、音乐总监们是怎样把交响乐加入到本已成型的流行乐作品中的?在演出顺序上看,他们从改造与交响乐“志同道合”的歌曲开始。
崔健的作品不乏漫长、用力、起承转合、中板节奏,创作时就照着长诗、史诗标准努劲儿的抒情歌,演出的前两首《宽容》与《时代的晚上》就属其中。交响乐与它们的融合,在精神上有前提,在节奏上有合理性。崔健刻意压低《宽容》的句尾吐字,提琴在人声与吉他的缝隙中出现,偶一冒头,并不填满;需要时(譬如“虽然你 还是你”的上扬),管乐会露出锋芒。《时代的晚上》那撩人的一声长笛,主力仍由刘元奏出,不过来自乐团管乐部分的助力,更加突出了细节表现。交响乐让这些力作更添底气,磅礴音场下的震撼力更强。不过中段出现的《蓝色骨头》,编排是个意外,乐团并没有在这首崔健最为得意的作品里露面,崔健与鼓手贝贝Rap的准清唱支持了大半首,高潮部分依然来自摇滚乐队,想法也许是以减法制造对比,也让听众的耳朵在接近中场时得到一会儿休息。
“根红”的歌曲之后,“志不同”之作也随后到来。第三首《像一把刀子》引起兴奋,但略显凌乱;之后《红旗下的蛋》第一次带来了惊喜。这首歌包含很多采样,节奏属Breakbeat,与交响乐完全不合。他们这样处理:交响乐团着重表现采样部分,从开头走音的、骤然紧张的号声,到中间狂欢的扭秧歌,主要都由管乐部分处理,弦乐则不为人注意地柔和了碎拍和吉他弦分割出来的空气碎块。而且,在原采样的表现中,还特意加入了失真效果,显得不像是来自交响乐队的声音。
《农村包围城市》也是一首Hip-Hop歌曲,崔健放下了乐器当了一次纯MC。尽管古典音乐没有明晰的节奏音,但现代演奏也可让其具有表现节奏的能力。电子音乐的节拍打头,迅速提高速度,打击乐部分开始还跟随着增添效果,后来的节奏越来越快,打击乐干脆袖手旁观。此时,提琴开始变得疯狂,琴弓与琴弦迅速刮擦,点出了黑人音乐的节奏。快速重复的下沉音极具戏剧性,成为这首相当形式化的作品中的重要装饰。
在摇滚乐队与管弦乐团的搭配中,摇滚乐队仍为主事,统辖精神层面的直接表现,但管弦乐团推动了一种显著的改变:无论是快歌还是慢歌,录音室版本中事关电子的冷感、金属感和科技感,和事关摇滚的粗砺、刚硬与疏离,都被温暖的中频音色包裹了,而每一次激扬的管乐出现,都让原本拔份的音色变得更有中气。
返场时,崔健唱了《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场地气氛达到高潮。在这首歌里,交响乐团是按摇滚乐队的路子使的,提琴手仿似吉他手,打击乐协助鼓手,管乐与人声齐辉。被保安按了一场的观众终于能够起立,随着奇妙地和谐的音乐节奏,度过一段最有摇滚乐风味的时刻了。
当崔健最后向观众介绍完摇滚乐队的成员与交响乐团的编配,并与指挥谭利华与乐队携手谢幕之后,观众仍然不愿离去,高喊崔健的名字。数十位乐团成员未得到离开的命令,也把目 光投向台下的崔健。少顷,崔健与乐队决定上台,再演一曲《红先生》。这一曲并未经交响乐团排练,只靠摇滚乐队驱动,后面乐团所在的地方已经被舞台大灯照亮,他们没有伴奏任务,也没有离去,在快乐的气氛和跳动的摇滚乐节奏下,一位小提琴阵列中跳出来的美女举起提琴,扭起小蛮腰,风情万种;几个大提琴与铜管部的男演奏家也扔下乐器,直跑到指挥台边上起舞;其他没有那么活泼的乐团成员,也纷纷站起,挥动手中的乐谱灯,与观众的荧光棒应和。此刻,他们不是严肃的演奏家,不是一丝不苟的读谱者,他们还未离开舞台,就当即褪去了职业之颜色,恢复了在生活中都市人的本来面目。他们与看台上的观众一起,此刻唯一的标注就是“爱音乐的人”。他们的脸上是货真价实的快乐笑容,因此,他们收获了观众货真价实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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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音乐精密优良,摇滚乐 打开身体。我想像,交响乐团成员们平时演出,面对的一定是文质彬彬、衣着考究、了解音乐、更加精通音乐会礼仪的人。那是他们的工作──演奏者们架起乐器,紧盯乐谱,眉头紧锁,一步不错,如同外科医生般,最终得到了“持续XX分钟的掌声”──这似乎是对他们唯一合适的赞美。今天的演出之前,他们走出古典音乐厅,坐在举办流行乐演出的体育馆里,面对横飞的口哨,挥舞的荧光棒,躁动的“牛逼”,会不会不习惯?会不会心烦意乱,胆突肝颤,以至大汗淋漓、错误频出,事后觉得真是个失败的夜晚,这事还不如不干?
但演出结束时,我看到了他们对现代音乐的认同,看到他们对活力、快乐与生命力的追求,这追求的能量大过于对错误的恐惧和对轨迹的厌倦。我也看到了观众的解放,在对崔健“60年代生人举手”“70年代生人举手”“90年代生人举手”“世纪婴儿举手”“有怀着孕的吗?”的起哄中,观众们放下了“我是几十年代人”的自我认知,卸掉了由此而建的自我保护的狭隘壁垒,返回到聆听与感受的赤子之心。
因此,这是一次令人感动与可贵的音乐演出。它本身是一次兼具勇气和人情味儿的尝试,它为观众提供了凝结了大量音乐智慧的现场表演,它在技术上精心而出色,用交响乐提供了更恢弘的音场、更饱满的动力、更明晰的细节,演出了更为复杂与精致的作品。与此同时,演出者也没有忽略精神层面的感染力,后加入的交响乐编排,让摇滚乐直达身体的感召作用只强不弱。行将结束时的工人体育馆,不是一次中年人的青春回忆现场,不是一次文艺青年的自摸现场,不是一次领导参加的汇演现场,观众脱掉了穿了一天、一年甚或一辈子的外衣、面具和其他任何被认知符号,唯一的属性是“爱音乐的人”。馆里没有年龄与阶层的分野,满是活力与能量,是切肤所感的如沐春风。这不是崔健或北京交响乐团的胜利,这是音乐的胜利。
无论从技术水平、声画表现、现场气氛还是精神力 量来讲,这场演出都出类拔萃。它的录音录像资料不应被埋没,至少应该出版现场录像的蓝光DVD和录音CD,让后来人都能欣赏到这一不在2010年摇滚乐界惯性思维阵列中的演出,让人知道,2010年的中国音乐不只有流行天后的复出演唱会,不只有泛滥全国的音乐节,不止有以量抵质的小场地演出,还有这样一场超水准也有意义的音乐会。至于那些回荡在馆中的宏大混响,场地里崔健铁托的力敌保安,看台观众的“揭竿而起”,2010最后一天场外严寒的触感,就让它偷偷保存在亲身到场观众的美妙回忆中吧。
刘阳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