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喜多庄次的题词册

    □ 申闻

    偶尔在周末早起或睡前翻读陈水云、黎晓莲新编的《赵尊岳集》，一篇半章，时读时辍，不求有得，以致入秋以后还没看完。诗词部分，记得在南京时曾买过一两种，匆匆浏览，并不能见其妙处，隔了几年，自然忘却无遗。书也早已束之高阁，杳无踪迹。印象中，赵氏晚年亲自操刀，对旧作大加删削。自抗战爆发到举家避居国外，“落水”的十余年间几乎看不出他与别人的交往痕迹。新编四大本集子，将其所作诗文、小说、游记、序跋，乃至政论等都囊括无遗，确实花了不少功夫。不过，诗词辑佚并没有想象得那么多，为我们了解真实的赵叔雍帮助不大。

    在陈巨来《安持人物琐记》里，《记赵叔雍先生轶事》一篇对他的为人，并非全是贬辞。让人想起敌伪时期，日本人对担任伪上海市政府秘书长的赵尊岳(1898—1965)的人格评价竟然是“清高”二字。曾在海上寓目题词册一种，并没有什么书画名流，却相当于一个落水者的沙龙。题词上款均为“喜多先生”，厕身其中者有李泰来、陈公博、赵尊岳、袁厚之、丁默邨、陈之硕、蔡允、陈彻、李庆慈、王昌春等十数人。第一开是受赠者本人所作诗：

    江山文物最称优，蜡屐想从海上游。尺幅不嫌千里隔，珠玑字字乞名流。

    末署“喜多庄次题识。李泰来书”，钤“泰来七十后作”。李泰来原名师善，三十岁中举时，改名泰来，五十岁以后号砚寿，为晚近海上的书法家，故而喜多氏请他代笔书写自己的诗作。

    册页的主人喜多庄次，颇有些老派文人的习气，在华期间担任中层干部。查上海市档案馆编《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上海罪行史料汇编》，发现他自1938年到1942年一直担任伪上海市的财政局顾问，其余信息无多。只有日本人小俣行男在《日本随军记者见闻录》中提到，1939年10月16日喜多曾遭遇暗杀，当晚“在公共租界平望街的公寓里，上海市政府公用局长李鼎士和市政府顾问喜多庄次、池田诚一等数人一起聚餐，两名刺客从容地朝他走来，拔枪一阵乱射。李侧身躲过，一颗子弹射中了喜多的腹部。后来，手枪发生故障，刺客用手枪猛击池田顾问的头部，使其受重伤，随后两人都逃走了。”

    从这本题词册的留存，可以肯定，喜多氏遇刺后并未毙命。陈公博(1892—1946)应邀题诗，但没有写明时间：

    劫后江山异昔时，六朝烟水梦依稀。佯狂未掩心头泪，漫把柔情托酒卮。

    陈氏附注“还都偶感成此”，可见这是他重回已经陷落的首都南京后的感受，难免扭捏作态，发一通牢骚，实际上却已甘心事贼，出任伪职了。

    陈公博到沪，直接导致了赵尊岳的“落水”。据《1942年度日本上海特务机关对伪上海特别市各局局长以上人员的考核资料(1942年12月31日)》，赵尊岳出任伪上海特别市政府秘书长，乃是“陈市长恳请就任”，并称“市长认为有充分资格，能够指挥各局长”。两人关系的亲密，在册页中也有体现，殆赵氏题词紧随其后：

    酿得春阴作薄寒，中宵微觉练衾单。梦回一枕游仙好，戍角初严透画阑。

    送尽繁华了却春，江南绣野付烟尘。不知多少深闺泪，唤取鸣笳作晓巡。

    断岸谯楼拾级登，熏风吹面倚崩嶒。征人偶作刀环梦，哀吹严更不自胜。

    无情风送乱红飞，呖呖流莺绕曲堤。禁得柳花悠飏里，平添觱栗画桥西。

    渐开曙色层云散，半堕银蟾素水明。晓气葱茏花雾里，不堪遥听断肠声。

    末署“春朝闻角声杂赋。喜多先生疋属。赵尊岳”，并钤“赵尊岳印”朱文方印。新编《赵尊岳集·高梧轩诗全集》内已收录这五首诗，略有不同处在于题作《辛巳春朝秣陵寓中闻晓角凄厉赋之》，共有七首之多，其末二首不见于册页中。辛巳为民国三十年(1940)，陈公博出任伪上海市长就在同年十一月。比较册中题诗与《赵尊岳集》所收，发现最后“渐开曙色”一首，整理本列为第二首，并有编者附注“原载《雅言》卷三，题作《春朝闻角》”。其余四首顺序未改，惟个别字词略有差异。如第二首“送尽繁华了却春”，整理本作“送尽芳菲”；“唤取鸣笳作晓巡”，整理本作“换取”。第四首“平添觱栗画桥西”，整理本作“年添”；第五首“晓气葱茏花雾里”，整理本作“花雾重”。总体看来，册页本似略胜一筹。

    其后，时任伪财政局长的袁厚之(缶鸣)在题诗末尾附注“壬午暮春。喜多庄次先生属书，赋此敬希方家两正”，壬午为民国三十一年(1942)。诗云：

    大地风云尚未休，残阳依恋树东头。清才雅许包群彦，连络提携佩壮猷。

    慷慨情怀杯有酒，从容筹策计无谋。年华容易悲双鬓，尘海回澜竟日流。

    与年近花甲“外柔内刚”，“能巧妙地在不得要领中得要领，是可以放心的人物”袁厚之相比，素以阴险狠毒著称的丁默邨(1901—1947)，却在同年夏天写下了一段朱子《近思录》中话：

    大抵学不言而自得者，乃自得也。有安排布置者，皆非自得也。

    着实让人感到意外，不免怀疑杀人如麻的丁某私下可能喜欢宋明理学。

    ◎ 申闻，学者，现居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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