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没有爸爸了”

父亲戴着重孝，右手里夹着一根五块钱一包的“美猴”牌香烟，左手搂着在他怀里的小孙女朗朗，坐在爷灵堂前的草垫子上。而我，就跪在他们对面。
　　 初秋的夜，已有些凉了，爷灵前亭子上的挽联，供桌边上的桌裙不时地被吹得飘了起来。当我抬头的一瞬，我竟把父亲的面容看得真切，难道是往日里我压根就没有如此近距离地端详过父亲的脸？！
　　 父亲微胖的脸，连日来竟蜡黄了许多，那一双同二伯一样的家族氏的虎眼明显地凹陷了，那张厚实的嘴唇也有些发紫发干，可夹在指尖的烟却从没间断地在抽，即使小侄女儿此时在他怀中，他似乎也把往常在她面前不抽烟的“约定”打破了！再看他那一双紧蹙的浓眉，一下子就让人联想起长在地里的那种野草——咪咪毛。那额头的皱纹，多像老屋门前那棵核桃树的树皮！
　　 昏暗的电灯下，让我惊愕得几乎颤栗的是父亲那本来就歇顶脱发的头；前额早已只剩发亮的头皮；头顶也已歇顶得只剩下稀疏的能数得清的头发，满头花白，且长；这是我曾在相册见过的那个当年在西安钟楼下英姿飒爽、黑发飘逸、俊秀刚毅的父亲吗？灯光下的花白头发，稀疏凌乱地在这微起的秋风中摇曳，配合着这愁伤的面容，也许我再也不能回避一个真实的父亲了！
　　 父亲终究是老了。半个多世纪风雨中走过的父亲，让岁月把他变成了一个让人看了揪心疼的“老人”了！
　　 那一瞬间，我满腹的悔，满腔的恨，竟不由自主地全翻涌了上来。我悔我上学时的调皮，悔我当时的不用功，悔我没有考上一个能让他满意的好大学，悔我这么多年以来忙天忙地，却终究把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他忙忘了，悔我直到刚才从他这一张沧桑且沟壑纵横的脸上读懂了什么是父爱，什么是生活的艰辛，失去至亲的寸断肝肠和悲痛欲绝！我恨我明明知道他早已年过半百却还需要他天南海北去到工地上为我苦苦挣那一份血汗钱，我恨我愚昧无知竟一月半月也不曾给他打过一个报平安和问候关心的电话，我恨我至今已近而立却还让他整夜整夜合不上眼地为我的婚姻大事牵挂操心，我恨我这近三十年来，怎么就没有好好地端详过这一张为我为家为日子操碎了心，拼尽了力的脸……
　　 父亲手中的烟抽完了，在他又掏出烟盒的时候，摸出了两支，一根火柴，点燃两支，把一支递给小孙女朗朗，朗朗乖巧地起身，小心翼翼地插在爷的供桌上的那只香炉。而父亲手中的另外一支，便在父亲一呼一吸中燃出了微弱的火花……
　　 “爷，你为啥爱抽烟得很？”坐在父亲怀里的朗朗抬头望着父亲说。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直愣愣地瞅瞅父亲又瞅瞅供桌上爷的遗像。“你老爷是我谁？”父亲边猛吸一口烟，边问他这唯一的孙女儿。“我老爷就是你爸么，还能是谁？也是我大伯跟我爸他爷。”朗朗小侄女口齿伶俐地回答着父亲的提问。
　　 “噢……是我爸，是他两个他爷……还是我朗朗厉害！”父亲又是一口闷烟吐了出来。“爷爷，你咋哭咧？”“爷爷没有爸爸咧……”沉闷着抽烟的父亲“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爷爷，爷爷，你不要哭，朗朗有爷爷，有爸爸呢，朗最爱爷爷了。”
　　 父亲把他怀里的小孙女抱得更紧了，那根正燃在手中的烟也随之掉在地上，随风滚着，滚着……可父亲那句“爷爷没有爸爸咧”，顷刻间，让在场的我们，一个个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