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穗大厦

    城记

    塔拉泰(公务员)

    它的旁边有一座曾经著名的五星级公厕———但，这不是我看中金穗大厦的原因。主要是朋友替我在那里寻了套房，价格我能接受，于是租下来。

    去年盛夏，我们一家三口，第二次搬家，住进了我们在广州的第三个住处。

    房间比前一个住处大一倍。很简单的各种用具，但有一张大的写字台比较让人享受。不过，那个大鱼缸，对我们的生活来说，太过奢侈，几乎没有意义———不久，就成了我们的储物箱———弄干里面的水，可是花了不少时间。就那么个鱼缸，重得不得了。没有办法把水倒出来。最后，我动用了一大块海绵，把里面的水吸干净。储了几天茶叶，可是，夸张的包装，从外面看去，觉得很张扬，所以用了前住户遗在墙角的一幅油画挡住。油画画面是一片金黄，间或几朵红花，特别亮眼。

    金穗大厦是十分显眼的一座大厦。

    从广州大道南环市路过来，还没上天河立交，远远地，就可以看到金穗大厦茕茕独立的身影。白、红相间——— 只不过由于年岁已久，仿佛褪色、蒙尘的一件婚衣。它处在各种闪光、高耸的华厦之间，因为不漂亮而引人瞩目。

    金穗大厦的地理位置其实非常不得了：广州大道、黄埔大道一个划南北、一个标东西，把金穗大厦框进了珠江新城CBD的边缘；时代广场、购书中心、高盛大厦、体育中心、维多利广场、地铁三号线、天河城、南方人才市场……到处都是新贵们不可一世的身影。本身形秽的它，不知是否自惭。反正，我看到它站在造型优美、反射着蓝光的国际金融中心(圣丰广场)前面的样子，觉得这个昔日在荒草中挺立起来的老巨人，是一个海明威《老人与海》中的桑地亚哥一样的英雄。

    它不容易。它的内心该闪过什么样的沧桑或者往昔呢？

    与珠江新城许多高大的新贵们相比，金穗大厦不够纯粹。我在里面遇到过外婆外公背着、牵着的蹒跚的孩子，穿着睡衣、拎着菜的主妇，也有外卖和快递小哥、装修工人，还有白衫衣艳领带的房屋中介。电梯门开关的瞬间，有茶味溢来，也有琴声飘过。一些楼层的电梯口对面的墙上贴着“装饰公司”、“出国留学咨询”一类的标牌。我家门口的右手边则是一家旅行社的牌子，有时里面有灯光。而左手边似乎没人———然而，有一天，我半夜回家，那扇门一响，竟然有一个年轻女子走出来，把挂在门上的一个袋子拿进去———按我多年吃盒饭的经验，那除了是一份盒饭，不可能是别的了。

    我们一家三口住在这里，也许会让如我一样有着猎奇癖的邻居生疑吧：早出晚归，一个上学，一个教书，一个连自己也不知道干什么。

    一般的，我们会在早晨七点前配齐一天的装备：手机充足电、雨伞、儿子的各种教科书和作业本、太太的讲义、我的公文包……一整天，这个有着两个房间、一个被一根柱子打乱格局的小厅、一个厨房、一间卫生间和两个小阳台的房子，就静默孤独地站在那里，等着时光流转啊。

    晚上，不同年代安装的照明灯次第亮起，白、黄光交织着。晚餐有时只是三个碗、两只碟，有时则会摆满各种新鲜的海鲜———这时，一定是8月份，休渔刚结束。湛江的朋友早晨5点从海上捞起生猛的虾蟹，开车送过来。

    我记不大清(很多事，我都记不清啦)那时都在忙什么，反正好像总有打不完的电话、看不完的信息。有一次，我终于没有电话了，就边吃边讲工作中的一件事。因为处理得各方满意，所以讲述时语调轻松愉快。太太想问一下细节，儿子却笑着阻止妈妈：“让他讲让他讲……”我看了一眼儿子，备受鼓舞，把故事讲完了，快乐的空气充满了房间。

    那一瞬间，我觉得几种颜色交织的光竟然温暖得如同小时候冬夜围炉而坐。

    “斯是陋室”，时而也有三五朋友过来。周末，我们煮一些东西、包饺子、烙饼，然后，坐着讲各种笑话和不可能实现的雄心壮志。

    我的工作大约又持续了多半年的时间，终于觉得累了——— 但朋友们觉得我又焕发了新的斗志，开始转型，我的工作发生了变化。有几天，我长时间坐在客厅中间大柱子边的一个单人沙发上，盯着外面那条绿色的河涌。

    河涌水波不兴，倒映着天空上的云卷云舒和河涌边几栋无名楼宇的影子。

    当初，朋友告诉我，住在这里，会有车流的嘈杂声。但，此刻，我只感到静，静得仿佛我是坐在俄罗斯的一幅站满了劳动者的油画里。

    这期间，我参加了几次儿子学校的家长会，目睹了家长们望子成龙的急切情状后，真诚地把班级家长委员会“会长”的重要职务成功禅让。儿子进入青春期，不出预料地正告我：不要和别的家长过分关心他们在学校的事儿。

    老实说，我有些释然。我在宽大的旧写字台上看到儿子的草稿纸间写着一些唐诗宋词，用装出来的负责任的忧虑口吻说：“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啊……”

    金穗大厦的时光是365天。

    等我用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把一年来陪伴和支撑我们的衣物、厨房用具、几本书以及一年来产生的各种物质财富，还包括朋友遗漏在这里的一顶帽子、一副羽毛球拍等运出金穗大厦，我发现，金穗大厦好像是行驶在“围城”内河中的一艘老船，缓慢地把不为人知的故事带出城外。

    不知道多年后，我的儿子还能否记起金穗大厦里的灯光和晚餐。他一定不知道，每次晚归，看到湮没在万家灯火中的金穗大厦，一想到那里有两扇窗口和两双眼睛正等着我，我的灵魂就有千万种安静漫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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