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学家的茶叶探访

博物学家的茶叶探访
2017年12月11日 05:36 新浪综合
博物学家的茶叶探访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17年12月11日        版次:GB06    作者:曾园

    □ 曾园

    《茶叶边疆》的作者有一种奇怪的谦逊。他们在瘴气中呼吸,却并不记录下自己的感受。他们引用《清代云南瘴气与生态变迁研究》一书中的内容来印证眼前的瘴气。他们还忠实记录当地农民明显不合理不科学的,关于瘴气的传说。

    他们这样深入双江勐库镇,去今天茶价高昂的冰岛村所在地探寻汉族认知之外的茶叶。

    冰岛村茶叶价格今年扶摇直上至每斤一万六千元,如何理解?如昆德拉所说,人心里有一个天生不可驯服的欲望:在理解之前进行判断。很多人觉得这里面有阴谋,简单说就是炒作。

    价格上涨很早之前,詹英佩在《茶祖居住的地方:云南双江》一书讲过这里:1949年前这里的茶叶商号的掌柜们如何在极端险恶的环境中,穿越瘴气与匪徒的封锁,将茶叶卖到国外,获得巨额财富。他们拥有别墅,子女在牛津剑桥读书,但在一瞬间他们失去了所有。詹英佩镜头中,年迈的遗孀站在残垣断壁间,仅有的遗物是脚边的压茶饼的石磨。

    詹英佩相信,云南少数民族驯化普洱茶已有上万年的历史,这可敬的探索却没有留下文字。

    仅有全世界仅存的巨型茶树召唤茶商一再重启历史。

    陆羽《茶经》开宗明义点出了他关注的茶树是巨大的乔木:“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伐而掇之……”

    熟读《茶经》的人多,但惊觉陆羽所说的茶与我们今天常见的茶有天壤之别的人,恐怕不多。两人合抱、数十尺的茶树,在云南尚不难见到。那些巨树的叶子所浸泡出的茶汤,香气四溢,能抚平心灵的褶皱,人类应该感恩。纪录片《茶,一片树叶的故事》的标题,在巨树面前稍显轻佻。在唐代说“嘉木”恰当,因为“嘉木”还多;今天,用“仙叶”称古树也许更合礼数。

    野生茶有微毒,经过人类上万年的驯化,茶不仅无毒而且高于我们的精神天花板。冰岛村原是傣族土司经营了六百年的育种基地,也许我们今天的口感就是种茶人雕塑的结果。没有文字的民族掌握着遗传学秘密,这不奇怪。在孟德尔发现遗传学秘密、并将公式清楚明白地显示给世人之前,欧洲当地农民早已经掌握了科学定向培养植物。

    在今天,每年四月泼水节的时候,只要冰岛村的锣鼓没敲响,勐库坝和勐勐坝的锣鼓绝不敢敲响。这种习惯保留下来,作为本地人对持续六百年探索的敬意。来冰岛村朝圣的人络绎不绝,《茶叶边疆》留下的文字完全不同,因为他们“会问问题”。

    周重林团队在巨型茶树间穿梭,并没有在思古之幽情中不可自拔。他们没有忽视跟价格有关的热点问题。

    价格始终与口感相关,而口感难以显形。民国旧刊《边政公论》中有记载,当时同级别的茶叶价格的高低取决于茶园周边的植物品种的优劣,如果周围是樟树林,则茶价较低,如果是多依树林,则茶价最高。今天很难解释这种价格现象,但我们至少知道,茶商掌握了让口感提前显形的秘密。

    唐安南经略使樊绰在《蛮书》中第一次提到了普洱茶:“茶出银生城界诸山。散收,无采造法。蒙舍蛮以椒、姜、桂和烹而饮之。”所谓“无采造法”无非是“采造法”不合于汉族制茶法,或者汉人看不懂“日光晒青”而已。

    事实上,蒙舍蛮建立的南诏国东征西讨,将他们的饮茶方法带到了很远的地方。今天凡是喝“罐罐茶”(又名雷响茶)的地方,都是南诏国征服过的地方。祖籍四川会理的彭家声,在缅甸仍以烤茶招待中国客人。这种方式看似原始,但避免了普洱生茶中过多、也过于浓烈的茶多酚。

    喝雷响茶的一刻被年轻人细心记录下来:“我端起倒入花色玻璃杯的烤茶,轻轻抿了一口,苦涩味从舌面疾驰而去,烟火气充溢整个口腔,杀气腾腾。”

    而这只是当地人的日常生活:“我吃雷响茶有瘾,早上、晌午与下午都要喝一罐,不喝一天没有精神。”

    在另一处,得知客人想喝一罐烤茶时,老人很开心。他说现在寨里的年轻人不太喜欢喝这种茶了,“主要是嫌麻烦。”烤茶的确麻烦,旅行家徐霞客把烤茶称为“百抖茶”,就是依据这个来回抖茶的动作命名的,频率快,来回多。

    西南地区星罗棋布喝烤茶的地方,都有火塘。随着火塘的消失,烤茶正在灭绝。

    许多茶农家里,都摆着整套功夫茶茶具,在小户赛一个小卖部里,看店的老年人说自己不会泡茶,连怎么加水都不会。得知客人要喝茶,她赶紧打电话给女婿,让其回家泡茶。

    在村委会办公室,他们发现“几乎都用方便的飘逸杯泡茶”。甚至,在西半山许多拉祜族寨子里,许多上了年纪的人都说自己不喝茶,即便现在也是只做茶,不喝茶。

    古树在变少,火塘在消失。对茶的种种迷信正转变为工艺的迷信。说起来,新买的铁锅如何去除铁腥味,非常关键,每家有每家的独门秘技。

    在茶叶边疆,并没有铁板一块的风俗与规则,仅在勐库镇,多民族孕育出的丰富历史就瞬息万变、应接不暇。博物学家们带着好奇与敬意去踏勘边境,捎回的消息都劲爆,令人神旺。

    ◎曾园,媒体人,著有《词的冒险》。

    【 未 经 许 可 ,本 版 文 字 不 得 转 载 】

茶经曾园蛮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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