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是我的村庄

那也是我的村庄
2018年04月24日 05:49 中国青年报

    在外“当公家人”“吃国库粮”三十多年,厉彦林一直没改家乡口音。他的散文和诗,也是以家乡的声韵写成。很多作品被电台配了乐用普通话朗诵,而我默读时还是原汁原味原生态。

    他笔下春天常住的村庄,青石垒砌的村庄,煤油灯照亮夜晚的村庄,也是我的村庄。

    最亲切的,是他随手排比的动物、植物、农活、风土人情。那真是俯拾皆是,一写就是一串儿。

    他把我们幼时的家乡景致一一召唤回来:韭菜、麦苗,地瓜、土豆,苦菜、荠菜、蒲公英、车前草,椿树、槐树、杨树、柳树、梧桐树,桃树、杏树、枣树、梨树、李树、栗树、柿子树、苹果树、石榴树,燕子、喜鹊、青蛙、萤火虫……

    我想起来了,香椿香、臭椿臭,苦菜苦、茅根甜,刺槐枝扎人、绵槐条抽脸;我想起来了,槐花烂漫盛开时,撸几串儿非常顶饿;榆钱儿能吃,榆树皮剥下来也可以吃,就是太苦太涩了。奶奶把榆树皮剁得稀烂,泡水里一遍一遍滤出苦汁,然后使劲蒸煮,并且拌进三两颗黄豆压味儿。

    这样的“原生态食品”,奶奶以前是吃惯了的,比我顺口。据率全家闯了关东的大姑说:在“三年困难时期”,爷爷奶奶、大姑二姑顿顿啃树皮,把仅有的一点果子(花生)皮留给家里唯一的男孩、也就是我父亲吃。幸运的是,他们全都活了下来。

    我想起来了,小时候,我一出去撒欢儿就是一整天,不到天黑不着家。家长不用操心孩子中饭,我们自己会在野地里找吃的。春末夏初,小麦灌浆、颗粒渐渐饱满起来,我们揪麦穗烧了吃,嘴唇留下乌黑一圈儿。入秋,花生、地瓜、玉米快长成了,我们就拔花生、挖地瓜、掰玉米,躲进沟里架火烧。掌握不好火候,或者柴禾潮了,会冒起黑烟,把生产队看青的社员招来。

    下功夫也能弄到荤腥:水沟里摸泥鳅,树底下挖知了猴,用夹剪捕鸟,最有营养价值的则是绿得吓人的胖豆虫。

    田野里瓜快熟了我们偷瓜,偷甜瓜、偷梢瓜、偷方瓜,那时候还不兴种西瓜。果园里桃熟了杏熟了梨熟了,我们偷桃偷杏偷梨。看果园的大人,有时会带一瓶水,强迫正在附近狼窜、伺机偷摸的孩子们喝一口漱漱嘴吐地上,见有水果残渣就算抓住了“现行”……

    想起沂蒙山一辈辈人的主食——地瓜。秋季收下来,大部分要切成瓜干儿,晾晒好囤起来;少部分鲜地瓜直接存进地窖,每顿切块儿、切条儿煮了吃到冬。鲜地瓜秧子不难消化,撕巴撕巴叶子和粗梗喂猪,嫩梗剁碎了煮煮当粮食。

    切晒地瓜干儿,是一年里的重活儿。一块长条木板上留个口子装上刀,就是“地瓜推子”。手摁着地瓜唰唰地切,不熟练或者干急了,就会切破手,弄得鲜血直流!实际上,几乎人人都有失手的时候,一秋下来,男女老幼很少有手囫囵的。切完了,要选择地皮干燥的岭盖儿、农田或河滩,把瓜干儿晒起来。先大把大把满地撒,然后弯下腰把一片一片重叠的瓜干儿拨拉开。一面晒干了还得翻晒另一面,拿根棍儿一片一片挑起来翻个儿。过两天完全晒干了,要一片一片拾起来,挎个筐蹲地上边拣边挪,两腿酸疼腰也酸疼。如果赶上阴雨天,那就非常悲催,半干的瓜干儿收到室内马上发霉,长霉点甚至整个烂掉。刮一刮上面的白毛绿毛,照吃不误。

    地瓜干儿除煮了吃,主要用来烙煎饼。半夜三更磨糊子,大人孩子一人抱一根磨棍,推着石磨一圈圈儿转。有时犯困,闭着眼在磨道里走,有时犯懒,光扶着磨棍不出力,一松劲把磨棍滑下来。父母则像上了套的牛,一步一步使足劲推。等天明,活儿就都是妈妈的了,她踡着腿坐在不足半尺高的鏊子跟前,一手往鏊子底下续柴一手在鏊子上滚糊糊,鏊子的高温熏蒸着她的脸和胸,糊糊在她手里变得滚烫。

    在厉彦林的笔下,煎饼有许多种做法,也有许多种吃法,但说透了都是穷凑合,远不如蒲松龄吃的煎饼(竟然还要卷上鸡肉,抹上豆豉、猪油!)有营养。

    幼童时,我卷一根葱、捏上一溜盐末儿,扛着煎饼就跑出去疯。高中的时候,每星期背几十张煎饼和一瓶咸菜去住校。两个最亲密的同学,生活条件比我家略好,我带的是干炒的纯咸菜,他们俩一个的咸菜瓶里有点油,另一个的咸菜瓶里竟还有点肉。每顿饭我们把三个咸菜瓶子摆一起混着吃,他俩就这么委婉地照顾了我很久。

    啊,如果不是厉彦林反复吟咏,我把这些都快忘光了。他至今都还爱吃地瓜煎饼,据说在孟良崮当过战斗英雄的老国防部长也爱吃。但我早已经“忘本”,如今一吃地瓜就反胃,只爱一种麦子面的高级煎饼。

    对于小时候的我和厉彦林来说,麦子是梦幻中的植物。妈妈讲老套的童话故事:一个凡人,无意中救了一个神仙,神仙为了报答他,许诺帮他完成三个心愿。这人的第一个心愿必定是——送我一囤麦子!麦子,它能产出那么香甜、细腻、温柔的食物——馒头、花卷、饺子、油条、各种点心……

    我们两人的家乡都是山岭薄地,一亩只能产麦子一百来斤。我记得,连续好几年,生产队每年每人仅分配十八斤麦子。除了留下春节、元宵、中秋等有限的几个年节包饺子尝一尝,剩下的那点麦子,父亲都背到集市上换成了瓜干儿。一斤麦子能换三四斤瓜干儿呢,吃饱远比吃好要紧。

    是的是的,厉彦林的散文又让我记起顶着呼啸的寒风在深秋的原野干活,把所有的单衣都套身上还瑟瑟发抖的情景。记起老年人教我们的“经验之谈”:把衣裳一件件慢慢脱下来,再一件件慢慢重新穿上,然后就不觉得冷了。我试过,很管用!

    自然条件本就恶劣,人又反反复复胡折腾,生活就像闭着眼在磨道里打转,没个尽头。

    然而,好日子似乎一夜之间就到来了。地分了,人不整人了,OK!很快,麦子吃不完了,地瓜没人吃了,玉米也没人吃了,它们都被归类为喂牲口的“饲料粮”,洋布代替了土布,小纺车闲支在了屋梁上,电磨代替了石磨,摊煎饼也改用电动机械……

    就在那个日子拐弯儿的时节,1980年前后,我和厉彦林先后走出了村庄。但他一直念叨着那片山和水,用一篇一篇文字接续着昨天,接续着地气。

    在我的心里、他的心里,这山山峁峁上的一切都无可代替。我们就是被这样一方水土养大。我的小学老师就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但正是他教会了我认字识数。

    一遍遍回望的故乡,永不愿重新经历的年代。写下一个片段,就是一座纪念馆。

刘健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8年04月24日 08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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