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孤儿》整个故事可谓一气呵成,也渗透了陈凯歌的许多个人想法。但一些情节于现代观众而言似有费解的地方,于导演却是包含了寄予的深意。
程婴为什么救赵孤?
记者:电影的前半部分改编得很精彩,后半部分感觉略显平淡。
陈凯歌:这个剧本改编是一个挺难的工程。前半部分对我来说比较好改,故事情节都很充分,电影后半部分最见功力,没有太大戏剧冲突。在后半部分中,程婴没有对赵孤灌输仇恨教育,就是过平常日子,两人就是一种父子关系,程婴没有对赵孤特殊对待,他不愿意借复仇之名把孩子的一生毁了。我看金庸、古龙的小说,那些侠客活着就是为了报仇,我觉得没劲。我觉得程婴是义愤填膺,他对屠岸贾的仇恨不是私仇,而是出于义愤。
记者:元杂剧强调大忠大义,电影改编的价值观指向哪里?
陈凯歌:我是在唱高调的年代长大的,特别怕高调。在程婴这个人身上,我们不讲大道理,不唱高调。他就是一个小人物,只是出于义愤把赵孤养大,最后把赵孤带到屠岸贾面前,告诉他这孩子是谁。他的这种做法有点迂腐,但电影恰恰是推崇这种人,不识时务的人。就像荆轲刺秦王,以一己之力对付这么强大的君王。
中国最近三四十年的进程等于西方三百年,要说最大的进步,在于对个体生命的看待上。过去提倡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我们当知青时,发生大火就往里面冲,为集体而忽视个体的生命。在汶川地震中,我感触很大,为了救一个人,大家都在扒废墟,表现出对个体生命的尊重。其实,电影最后想表达的就是怎么对待一条生命。程婴救了孤儿,要是把他当报仇工具,将来把屠岸贾杀了,那还不如不救。程婴开始是这么想的,想让孤儿长大后为自己的儿子报仇,但后来改变了。我觉得杀屠岸贾是赵孤的决定,不是程婴的决定。
赵孤杀干爹的心理转变依据?
记者:屠岸贾养了赵孤15年,相互都有感情,最后赵孤杀这个干爹,心理转变让人有点困惑。
陈凯歌:电影改编最难的地方在于,程婴这样一个人能报得了仇吗?比如他对赵孤说,屠岸贾是你的仇人,孤儿会相信吗?的确比较难。15年过去了,程婴、韩厥都说不出口,不知道是什么结果。孤儿只会说你不要我了,你不想让我上战场,他不会相信屠岸贾是仇人。其实,赵孤要杀屠岸贾,有几个原因。最早韩厥故意威胁程婴那场戏,以让赵孤别说出他们的秘密,这场戏其实是说赵孤对程婴的爱,在感情归属上,他是站在程婴这边的。为什么他杀屠岸贾,前面已有铺垫。赵孤最终相信屠岸贾是仇人,恰恰是因为屠岸贾对他说自己怀疑他不是程婴的孩子,他就知道自己是赵孤。一条线说服不了赵孤,还得有另外一条线说服他。父子俩最后怎么达成协议去杀屠岸贾,现在处理得含蓄一些,留一些空白更好。
记者:赵孤能杀屠岸贾,只是因为程婴挡在两人中间,偶然性很大,情节似乎有点突兀。
陈凯歌:屠岸贾极其聪明,最后他知道那个孩子就是赵孤,当程婴、赵孤去找他,他已经全身披甲做好准备了。屠岸贾这个人这么强大,只要他的剑闲着,赵孤就杀不了他。只有屠岸贾把剑刺进了程婴的身体,赵孤才有机会。屠岸贾非杀程婴不可,因为15年来他被程婴骗了,这对他是一种羞辱。程婴站在屠岸贾和赵孤之间,说“该杀的人是我”,是对暴力的否定。程婴以非暴力对抗暴力。他有机会把药下在碗里毒死屠岸贾,但他没有做。他没有整天磨刀霍霍要报仇。我在“文革”中见过一些人,在最困苦的时候微笑着生活。程婴是能把特难的日子当好日子过的人,他感动我,连我都做不到。他就自然地等待,在悠悠岁月中度过,而不是整天告诉赵孤要去报仇。
赵孤放弃复仇行不行?
记者:当初创作时,有没有考虑过让赵孤放弃复仇,颠覆性会更大?
陈凯歌:赵孤放弃复仇,这个也有道理,我们也考虑过这种事情。但元杂剧是一个经典故事,最后赵孤没有复仇,观众会不满意。另外我觉得放弃复仇,有点太知识分子化,连仇都不报了。善有善报,恶人要得到惩罚,这是天理。杀人家三百口人,屠岸贾就应该死。赵孤杀屠岸贾,其实也不是为赵家报仇,而是为程婴的儿子。
记者:电影中的韩厥最后射了屠岸贾一箭,怎么就消失了?
陈凯歌:现在电影篇幅要求很严格,《霸王别姬》两小时48分钟,现在要是这么长,院线肯定跟你急。韩厥作为一个角色,主要是为全局服务,不适合当独立角色。韩厥15年的目标就是射屠岸贾一箭,射完也就完了。如果让韩厥来收尾,是否不太恰当。影片从程婴开始,还是在他那儿结束。 片中程婴和韩厥一起分享秘密,特像我和田壮壮小时候在一起的感觉。我跟田壮壮出去打架,被西城公安分局抓了,后来被放出来,但两个人的自行车都丢了。我们俩路上商量先回谁家,因为离他家近就去了他家。他妈什么都没问,给我们一人盛了一碗粥,说还没吃饭吧,赶紧吃吧。当时我特别感动。我丢的是一辆凤凰牌自行车。现在我家里还供着一辆(上世纪)60年代的凤凰牌自行车,从朋友那儿买来的,作为自己永远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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