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获奖影片DAU:“模拟社会”为何是一种恶行?

柏林获奖影片DAU:“模拟社会”为何是一种恶行?
2020年03月11日 13:58 新京报

一部名为《列夫·朗道:娜塔莎》的电影成为许多影迷关注的焦点,连同它背后的大型艺术计划DAU一道引发了诸多讨论。

《列夫·朗道:娜塔莎》剧照。《列夫·朗道:娜塔莎》剧照。

  近日,一部名为《列夫·朗道:娜塔莎》的电影成为许多影迷关注的焦点,连同它背后的大型艺术计划DAU一道引发了诸多讨论。在今年的柏林电影节上,DAU这个庞大的艺术计划所孕育的其中一部作品——《列夫·朗道:娜塔莎》(DAU.Natasha)——不仅入围主竞赛单元,还揽获银熊奖。

  2009年,超过400个人离开了他们日常的生活,回到苏联时代。如此疯狂的计划被一个痴迷和眷念苏联的导演伊利亚·赫尔扎诺夫斯基(Ilya.Khrzhanovsky)实施并拍成一系列影像作品。这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虚拟社会”。一个12000平方米的“苏联”在乌克兰郊区被建立起来,里面的一切都按照历史上1938到1968年阶段的真实苏联场景而还原,人们按照不同的角色设定在其中生活、工作,并切断与外界的联系长达数年。据DAU官方称,整个剧组24小时不间断拍摄,对演员没有具体要求,也没有剧本,展现的都是真实的场景。有人形容DAU为一场伟大的人类学社会实验,也有人说它探索了艺术的边界,在导演所制造的那种现实与虚幻之间的暧昧里,人们表达了最真实的自己……

  《世界报》(LeMonde)

  记者则用了三个截然不同的词汇形容了所见的DAU:出格、暴力与混乱。这些形容无疑指向的是DAU项目中出现并被拍摄下来的性侵犯、精神虐待、肢体暴力与动物折磨等等。在这个虚拟的世界中,种种真实的恶行不断发生并被毫不掩饰地拍摄下来进行展演,成为了导演生涯里程碑式的宣言。

  目前,DAU系列影像作品公开放映的部分还不多,可以说,这个惊世骇俗项目的绝大部分面貌观众都尚未窥得。公众无法得知这背后是否隐藏着更疯狂的罪行或者更伟大的历史,但只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不是第一个人类创造出来以供观察的“社会”了,也很可能不会是最后一个。以社会观察或者娱乐为名义,在无数个我们曾经创造过的“楚门世界”中,相似的故事在一遍又一遍发生:过量的酒精和性,冲突,对权力的滥用,集体对个人的暴力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虚目的。

  也许,对这些“虚拟社会”的探讨能让我们更容易理解所谓的人类观察为什么总是最终沦落为冲突和猎奇的表演——根植于权力操纵的架构与毫无疑义的实验方式,导致它们必然成为恶行本身。

  撰文 | 阿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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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社会构建与罪恶的诞生

  DAU系列的制片Martine认为,由于在一个极端的模拟环境下,DAU得以成为完美观察人类本性的显微镜。在柏林电影节官网上,《娜塔莎》的介绍中也说:“这部影片深入心灵的深渊……”然而,不只是在DAU之内,也不需要一个特殊历史时期作为背景,更不论是否被拍摄下来,似乎只要是在一个与现实隔离的封闭的环境中,恶行就会不断发生。

  2017年11月,24岁的年轻姑娘卡洛塔·普拉多(Carlota,Prado)在真人秀节目《老大哥》(Big Brother)录制中遭遇性侵害。那是一个周末晚上,节目中所有选手进行了一次聚会,席间普拉多不断被劝酒直至喝醉,之后,一位男选手何塞·洛佩兹(Jose,Perez)将她搀扶上床并对醉酒的普拉多实施了性侵。更残忍的是,次日节目组将普拉多请进“日记房”(diaryroom,专门用于选手与观众和节目组交流的私密房间),放映前一晚性侵的全过程给她看。此时,普拉多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性侵,她当场崩溃。

  《老大哥》是世界上第一档里程碑式的带有社会实验性质的真人秀节目,其主要内容是让一群男女嘉宾在一个封闭的住房空间里居住数月不准与外界有任何接触。而屋内所有角落都装有摄像头拍摄下每个人的一举一动。在封闭的空间内,一切关系和情感都被不断放大,各种戏剧性的故事让观众深深着迷。由于广受欢迎,数十年来,《老大哥》在各个国家不断制作出不同的版本,性侵也持续出现。

真人秀《老大哥》剧照。真人秀《老大哥》剧照。

  并不只是《老大哥》,其他许多在封闭式空间隔离选手录制的节目也有性侵犯现象。《别墅》(The,Villa)是荷兰电视台RTL5制作的一档节目,把四男四女送到一栋与世隔绝的别墅进行交际。节目录制过程中,两个男选手都对女性进行了猥亵,包括半夜拜访女选手的房间,强吻和抚摸对方等。另一档美国MTV的节目《真实世界》(Real,World)设定类似,也是一群选手在与世隔绝的房中交际的节目。女选手童雅·酷勒(Tonya,Cooley) 在饮酒昏迷后被性侵,此外,该节目的另外一季中,也有一位女性声称自己被迷奸。

  当然,性侵只是这些“社会实验节目”中出现的暴行最恶劣和明显的部分,除此之外还有言语上的冲突、集体霸凌、种族/性别羞辱等。例如在2017年的美国版《老大哥》中,许多观众都对选手保罗(Paul)带领众人开展霸凌和孤立的行为表示痛心和愤怒。

  值得思考的是,为什么罪恶持续地发生?为什么这些在现实生活中看似善良、友好、可爱的人被关在一起后,其中一些人就成为了彻头彻尾的恶魔,能够堂而皇之地在摄影机的观察(也是观众的观察)之下毫不犹豫地对他人施以伤害和折磨?这些所作所为真实地映射了人类的本性吗?

  DAU导演赫尔扎诺夫斯基表示,因为人们不用为此负责,所以他们才会在DAU这样封闭的社会中做一些自己在现实世界中想做但无法做的事情。这种苍白说法显然不能解释施暴者的疯狂,毕竟,《老大哥》《别墅》《真实世界》等节目都是全程录制的,其中《老大哥》24小时在网上直播,选手们显然不可能逃脱对其罪行的追究。事后也的确有被性侵的女选手提起了诉讼。

  事实上,与世隔绝的虚拟社会绝不只是一个“展现本性”的舞台,无论为之设定怎样花里胡哨的背景,无论身在其中的人将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虚拟社会的构造本身就是崇尚权力压迫的,因为整个“社会”的构造,都是围绕着被凝视的需要以及这一最高权力而产生的。正如《老大哥》节目组戏谑地引用乔治·奥威尔《1984》的句子:“老大哥正在看着你。”(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

  虚拟的诞生逃不开策划者和观众凝视的欲望,而凝视(或者说监视)正是对其最大的恶行,因为当导演组用对待角色和故事情节的方式来对待真实的人们,当拍摄者和观众们期待他们之间的故事时,可怕的不公早已在“社会”中形成:为了满足观看者的欣赏欲,形成足够有张力的故事,居民们之间必然存在权力不均与压迫。

真人秀《老大哥》剧照。真人秀《老大哥》剧照。

  在居民的选择和角色设定上,出于追求精彩故事的目的,策划者/导演组往往会用一种拍摄虚拟影片的态度挑选参与者,为他们设定不同的社会位置。在真人秀节目里,角色“设定”并不明显,看上去人们都只是在做自己,但事实上,在选角时,真人秀导演不仅仅会考虑参与者个人的特点,还会考虑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一些业界基本认同的选角法则。例如在选择一群人时,为了保障有足够的戏剧冲突与故事,真人秀导演组一般会设定团体中的阿尔法男(各方面都很优秀的男性,担当领袖角色),阿尔法女(比较能干的女性,担当照顾大家的“母亲”角色),公主女(娇弱美丽,总是麻烦男性),老好人(能力不强,以努力讨人喜欢的方式试图融入群体),普通人(旁观者,方便观众带入)等角色。由此,天然的权力关系就这样形成,就像把捕手和猎物一起放逐到丛林里去竞争一般,他们之间的强弱和冲突完全是必然的,性格和能力强势的居民在一个竞争环境中难免会对弱势居民实施霸权。

  此外,在“生活”的过程中,“虚拟社会”的居民还持续地接受情绪刺激——剧情或者规则成为了权力肆虐的遮羞布,以此掩盖一部分人面临的不公。例如,在DAU中,服务员被设定犯了错,这成为克格勃长官惩罚她的借口,而她没有反抗的权利。在《老大哥》里,比赛中获胜的选手可以监视其他选手的生活场景,可以一个人享受大房间(其他人必须集体住宿),可以提名淘汰的选手,因此其他选手都希望讨好这位赢家。在《真实世界》(Real World)和《单身汉》(The Bachelor)等男女交友类节目中,有时候节目组规定会让一位选手享受和好几个异性约会的机会,或者给予某位选手选择约会对象的特权,这些都是保障一些参与者对另一些参与者实行权力掌控的方法。

  不仅如此,居民们还面临着一个最大的挑战——空虚。与世隔绝的生活突然把他们从高度紧张的现实中拉出来后,没有无处不在的信息推送和娱乐,没有爆炸性的世界新闻,没有需要应付的亲戚朋友……在令人发疯的无聊与寂寞中,很多居民急切地希望与别人建立关系,有时候他们会做出一些不合时宜的举动。再加上,导演组提供了大量的酒精,许多人都在饮酒后失态,没法控制自己。不只一个节目的性侵行为和酒精相关,而在《娜塔莎》中,据和娜塔莎一夜春宵的卢克(Luc)回忆,他们的关系是在自己被大量劝酒的情况下发生的。他认为这是导演赫尔扎诺夫斯基的安排:“他没有剧本,只有一些小方向。但他设置好一些情况,一些足以使事情发生的倾向,这样他就可以操纵我们了。”

  人物筛选、权力不均、行为引导……这些在镜头中看不见的罪恶导致封闭的“虚拟社会”迅速转变成压抑黑暗的地方,一个捕猎的猎场,一个永无休止的冲突制造机,一场弱者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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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虚伪的探索与真实的娱乐

  尽管充满着伦理道德争议,但以社会实验(social experiment)和艺术之名,DAU似乎值得被原谅。许多知名艺术机构、专家和群众也都认为,这种探索对社会有着重要的里程碑式的意义。然而,虚拟社会的真实性和探索性真的站得住脚吗?

  对于DAU计划来说,其官网发布及在各种媒体采访时所声称其真实和探索性大致体现几个方面:第一,城中的居民不是演员,而是真实的艺术家、哲学家、清洁工、酒吧工作者、性工作者、罪犯等。第二,平均每人的拍摄时间持续两到三年,足以让人沉浸在前苏联的社会设定下。第三,拍摄团队仅有3人,摄影工具几乎可以被忽略。因此,居民们会把城中生活当成真实生活,会暴露出人性最真实的样子。

  看似富有说服力的三个论点实则是相当荒谬的。抛却刻意的选角与居民们必须扮演假身份的前提不提,他们在DAU这个虚拟社区中进行的也依然是表演而不是生活。这两者最大的区别是,在表演中的人们并不需要真正操心生活,他们没有实际上的生存压力。此外,饰演娜塔莎的演员本人也表示,“从没有真正忘记过摄影机的存在,因为旁边总有一个大摄影机,机器后面还有一群人,胶片拍完之后还会换机器,所以不可能视若无物。”

  由此,DAU的颠覆性和革命性也变得可疑起来:如果不能真的映射现实或者反映人性,这种虚拟社会实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有什么样的意义?一群人在创建的世界中生活是否真的能对我们的社会有所揭示?

《列夫·朗道:娜塔莎》剧照。 《列夫·朗道:娜塔莎》剧照。 

  在更多的资料披露之前,我们也许很难去就整个DAU的探索进行全面判断。不过,一个有意思的类似计划也许值得探讨,那就是著名电视节目创意大师约翰·德摩尔(Johnde Mol)及其团队策划的观察类社会实验节目《乌托邦》(Utopia)。

  《乌托邦》是一个野心勃勃的节目。从数千名报名者中,15位被精心挑选的居民在一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生活一年,他们个性、价值观迥异,有流浪汉、运动员、高管;有女权主义者、男性沙文主义者;有独裁支持者、彻底的民主派、摇摆不定的中立者……他们只领很有限的资源,需要在一年时间里创造属于他们自己的“乌托邦”。朋友和家人的探访是不被允许的,与外界的联系仅有少量的商品交易。

  这个节目概念诞生于欧洲不景气的经济环境之下。人们产生了强烈的不安定感,既担心经济前景,也不满于政府为振兴经济所施行的管制。德摩尔想要观察,如果给人们机会,让他们从头来过,会创造出一个不同以往的新社会吗?

《乌托邦》主角剧照。《乌托邦》主角剧照。

  比起重温苏联社会的幽灵,面向未来的《乌托邦》显得更有创造性和突破性。节目组对参与者没有太多的干预,也不设置游戏和任务,居民可以选择构建自己的社会秩序。而且,生存与分配也必须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下完成。全场都采用固定摄像头(fixedcamera)拍摄,该摄像头不能像大型的电影摄像机一样提供特别精细的画面,但优点在于像监控摄像头一样不会明显干扰到人们的生活,也不太具有存在感,时间久了以后,也许人们就能将它遗忘。这尽可能地保障了拍摄过程的真实。

  如此惊世骇俗的概念一出便得到了大量响应,那些想要逃离尔虞我诈或者庸碌无为的日常生活的人都渴望到这“世外桃源”中从头再来,他们纷纷报名。节目最早在荷兰放映,一播出便取得了巨大成功。首期节目吸引了160万观众,而同时段其他节目以往的平均观众数量仅为30万。之后,15个国家表示了购买意愿,美国的Fox电视台迅速宣布确定制作美国版。Fox称该节目为电视史上最大的一次社会试验。

  那么,这个雄心勃勃的节目最终怎么样了呢?几乎每一个版本都遭遇大量恶评。这是因为在《乌托邦》中,虽然也有部分闪光和值得深思的时刻,但最常出现的并不是真正有意义的社会建设或者宏伟的实验,而是种种猎奇的表演,如口角、身体冲突、大量的裸体等等。以美国版第二集为例,其中的主要内容是居民们喝多了酒,进行了两次打架和一场性行为。许多网友评价其内容为“农场作业、战斗和淫乱——多数是战斗”。短暂的新鲜感过去后,随着观众们兴趣的消失,美国也从原定的每周播放两集到每周播放一集,由于惨淡的收视率,播放数周后,Fox宣布该节目取消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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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说“模拟社会”不可能?

  在中国,《乌托邦》也有一个本土化的版本,那就是东方卫视和腾讯视频共同推出的《我们15个》,尽管没有出现欧美版本中夸张的裸体和性行为,但居民们入住几个月后,故事渐渐变得了无新意,社会的建设被一再搁置,居民们也变得越来越疯狂:为了一张纸打架,穿着衣服跳到深秋冰冷的河中潜水,发疯般攻击别人……

  这些荒诞到连编剧都不敢想象的情节每天都在发生,并将所有居民和观众都淹没在这样琐碎、烦躁且缺乏意义的日常中。所有的人都陷入迷惘。居民彼此讨论自己来此定居的目的,节目组不知节目会往哪个方向发展,而观众也在困惑到底这一实验能够证明什么。

《我们15个》剧照。《我们15个》剧照。

  一切意义都在虚拟的社会中消失了,这并不是偶然出现的场景,而是在多个国家多个版本的实验中共同发生的事实。事实上,虚拟的社会根本无法脱离真实社会存在,根本不存在完全的割裂。

  首先,居民根本无法完全沉浸在虚拟社会之中。对于生活于其中的居民来说,一旦他们想要建立真正的关系或者创造出理想的世界,他们不仅会遇到各种困难,还会意识到,这个“乌托邦”社会过一段时间就会消失,不复存在,其中大部分人也将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可能彼此之间相隔数个城市,再也不会见面。因此,一切的努力似乎都是徒劳的。

  其次,所谓的虚拟社会并没有一个持续的、可靠的发展目标。随着人们暂时地从旧有的社会秩序束缚中解脱出来,那些生活的种种麻烦(工资,KPI,亲友关系,理想)似乎也暂时消失了,他们抱着脱离这一切的热切期待来到一片新的土地,却陷入了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追求什么的迷惘,生活终于露出了荒诞和虚无的本来面目。

《列夫·朗道:娜塔莎》剧照。《列夫·朗道:娜塔莎》剧照。

  就《乌托邦》的经验来看,架空制造出的虚拟社会,除了架空意义本身以外,似乎什么都没有探索到——相比起来,这些肤浅的社会实验还远不如真正的历史研究与田野调查。策划者透过镜头捕捉到的内容除了满足了控制欲和窥探欲之外,一无所得。

  每一段影像不过是虚构的文明投影,毫无根基的空中楼阁,并且终将结束和慢慢被淡忘。而那些在虚拟社会中真实生活过的居民如同一场盛大娱乐中的棋子,甚少有人关心他们能否像普通观众一样将这场幻梦轻易遗忘。

  作者丨阿莫

(责编:小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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