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约看《女人四十》的时候我内心好感动，想象女导演的许鞍华也一定情感细腻而丰富，揣摩人情是一把好手。这次在香港国际电影节上看到她的处女作《疯劫》，把我吓了个半死，没想到她拍惊栗片也那么好。更让我吃惊的是，这位女导演的很多作品贯穿着对社会民生的关注，不仅是狭窄的男亲女爱。

　　与她相约在香港的starbucks喝咖啡，初初让我失望的是，她并非像我们想象中那么胸 怀世界，满嘴道理，她说她从不刻意要将那些社会政治事件作为关注焦点，在影片中的出现只是一种背景，而已。她也不明确自己的影片想表达什么，甚至在讲到如何评价自己时变得沉默。她也正是40的年纪，在这个关口，难道她还有什么疑惑藏在心底？让影片接近观众！我想这不仅是她或许是很多导演的疑惑。

　　记者：其实你这次拍《男人四十》是不是为了给《女人四十》一个子妹篇呢？

　　许：不是，这个故事是编剧岸西跟我讲的，开始也不叫《男人四十》，她告诉我是一个师生恋的故事，我觉得很好，后来有人找我拍就拍了。这是两个独立的电影，不是延续。

　　记者：那为何会取一个这样的片名，这个师生恋的故事与40岁的男人心态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许：没有，片名是后来改的，刚好片中男主角的年龄是40，公司刚开始取这个名字我和岸西都不喜欢，因为别人会与《女人四十》对比，后来是出于商业考虑，而且也没找到其它好名字就叫这个了。

　　记者：那你觉得现在这部影片足不足以表达一个40岁男人的生活状态和心态？

　　许：我不是要刻意要这样去表达，我只是通过一个40岁男人表达一个生命的过程，中间有很多很多反复的东西，比如说他40岁开始重新考虑他对妻子的接纳是对是错，而他现在又与女学生有了关系，如果你经历很多事情现在回头来看有可能是对有可能是错，这部片不是讲一个女学生对男老师的感情冲动，也不是讲师生恋的道德问题。

　　记者：你近两部片好象老把编剧推到前面。

　　许：我不是说我没有看法，我肯定是同意才拍的，只是很认同编剧在戏里表达的东西，也是我自己想表达的，我又不费气力多好。但并不意味我只把自己当成个执行者。

　　记者：片中庹宗华演的老师到晚年境遇很惨，是不是导演想暗示大家不要搞师生恋？

　　许：那倒不是，我没刻意那样去表达，只是觉得这是一个普遍现象，到老时常常都会那样。

　　记者：你对片中两位主角的表演作何评价，像张学友，他不是职业演员，为何会选中他来演？

　　许：张学友演得很好很投入。梅艳芳也演得好，但可以更投入点，她老觉得这个角色老土，担心自己演出来会不恰当，但她尽了力了就挺好的。外界对林嘉欣的表演过誉了，她演得好主要是这个角色好，她是个新人又很漂亮，刚一出来就演成这样肯定会觉得她演得好，可是如果大家认为全是她演得好那将来就会失望，因为是角色好。

　　记者：但她现在人气很旺，这个月有她三部担纲的影片同时上映呀。

　　许：我承认她很努力而且有天分，但我不喜欢香港这种一下子要把人捧上天的做法，一下子又不理人。演员作为一个职业需要很长时间锻炼，像这样几个公司同时上片让她自己与自己打擂台真是开玩笑。

　　记者：你曾是香港新浪潮电影的重要代表，《疯劫》、《撞到正》等片奠定了你在香港新浪潮电影中旗手地位，早期讲究电影的形式主义，然而到后期《投奔怒海》、《女人四十》等回归传统的现实主义表现手法，请问发生这种转变的背景和原因是什么？

　　许：我很难评价我自己，因为评价一部电影是看完后你自己当时的感觉，只能说比我想象中好，或有些是特别臭的，至于别人的评价可能是拿我与他人比较的结果，都是相对的。过了20年再看感觉又不同，就像当年我拍《书剑恩仇录》时重看胡金铨的《龙门客栈》和徐克的《新龙门客栈》，就会说怎么当时那么好看的现在却没有那么好看了，有可能他们的技巧给人学了，所以去评价这个很难。因为你的看法老在变动。

　　记者：看你的影片会觉得各种类型都有，没有太明显的一种风格，不知这是否你刻意突破自己的结果？

　　许：我当时就有拍多种影片的风格，并不是我后来想改善什么，我拍《疯劫》前拍了四年电视，像报告文学、案例啦都拍过，所以拍电影时我们还想拍回一个案件，后来又有一部戏班的故事，希望拍得搞笑，就这样一部一部拍，我做导演的路子也就这样走了，不是刻意的。

　　记者：话虽这么说，但仔细看你的片会发现隔几年就会重复以前主题，像《幽灵人间》是重复《撞到正》的鬼片题材，相隔这么多年重拍同一个题材时是否有很多不同的想法？

　　许：我是拍了两部鬼片，其实我是一直在找题材的，我很喜欢拍鬼片，这两部也蛮成功，在拍时学到很多东西：如果加很多吓人的技巧，再找一些悬疑恐怖的鬼啊，但一直找不到，过了20年差不多拍了一系列故事，通过一个朋友介绍合作居然谈到了一个故事，所以《幽灵人间》不是重新在拍，而是一直在找，现在才找到。

　　记者：这么多年你拍的片并不是每部都水平相当，面对外界的评论，你如何保持平和的心态？

　　许：我没有去平衡，我就是一直很喜欢拍戏。千方百计地去拍，遇到喜欢的就拍，不会管别人说什么。

　　记者：现在影片最理想的就是叫好又叫座，那我不知道你在这两者矛盾的时候会选择哪个？

　　许：我自己没有刻意去选过，我是在拍完自己头几部片后特别喜欢侯孝贤的电影，自己也想拍一部很艺术的，但我的水平去不到他那样，所以拍不成，我没刻意去拍一部商业电影，因为任何题材我没感觉是不会拍的，而且拍出来也一定不好。再说一般投资者会帮我去平衡的，找什么明星啊，剧本难度啊，我是很少刻意去想要走一个什么路线。这几年我会想得比较清楚，如果影片拍出来既不商业又不艺术会没什么意思，所以这几年我拍的片会倾向于商业，希望在市场上是好的商业电影，等到有一笔钱了将来再拍自己的艺术电影。

　　记者：以前你好象说过《女人四十》让你达到一个前途光明的新起点。

　　许：对，这部片无论从商业还是艺术上都得到好评，拍了一部这样成功的片接下来最少可拍三部不行的片(笑)。

　　记者：你拍片一直强调感觉先行而非主题先行。

　　许：我个人觉得这不是一个普及的东西，每个人拍片的出发点不一样，拍完就好，不一定要一个方向一种方法。台湾新浪潮的起落让我清楚地看到，一个电影工业里没有一个很健康的主流，就没有艺术电影。一个导演有三个好故事拍就不错了，但这种不是常拍常有的东西，如果没有主流电影就养不活艺术片导演。

　　记者：现在台湾电影有种怪现象，导演们拍出来的片不在本土放专门去参加外国影展。

　　许：82年到90年代初台湾一直是新浪潮时期，他们那种电影很难拍，但观众一般都不爱看，所以专拍那种电影主流市场就没有了，电影工业也没法发展。

　　记者：作为女导演有相对于男导演的优势吗？

　　许：我没从男女角度去看这个问题，只要自己感兴趣的题材都会想拍，不会因为我是女导演我就不拍战争片打斗片，客观上讲观众看电影是不会有这个前提的。

　　记者：现在说起”许鞍华的影片”会不会是一个品牌？

　　许：现在还没到，在香港，人家会去看王家卫的电影。我没刻意去搞一个品牌，因为那是要费心经营的。

　　记者：你一直回避对自己的评价，而我了解到影评人都把你称为香港新浪潮的代表人物，这次电影节也是你的个人专题，地位是挺高的，那你会觉得这些评价是过誉吗？

　　许：得到这种评价我比较幸运，因为有很多人拍了片出来得不到应有的评价，而我拍片出来无论是好是坏他们都会拿出来评价，好象总有一种期望，很多年都是这样，其实我也觉得奇怪，如果这种期望到今天还没实现他们还在期望什么？我都老了。

　　记者：那你自己会觉得事业的高峰已经到了吗？

　　许：我自己也在期望，所以还没到高峰。就像刚才说的先拍几部商业片再拍艺术片。

　　记者：借你提到商业片我想问问你会怎么理解它的含义呢，像杜琪峰的片有商业性也有艺术性，马楚成的也很商业。

　　许：我喜欢杜琪峰的电影，不喜欢马楚成的，他纯是借用，不过很有技巧罢了，我看不到他的创意，杜琪峰的电影虽然蛮有商业性，但能看出他个人的意图。

　　记者：像王晶呢？

　　许：我觉得有这样的人在工业里是必要的，他看东西拍东西都很快，那经常有片子出来就能让导演、工作人员有机会公开，这很重要，但我不喜欢他的电影，有小部分喜欢，像《赌神》，可大部分不好看。

　　记者：你说现在要拍商业片，那是否意味着这是你将来一段时间电影的关注方向？

　　许：我不知道。照现在的方式去拍只是多考虑一下观众而已，尽量往这方面走，并不是想与我以前的片不一样。

　　记者：你会不会尝试一些其它片种？

　　许：无所谓什么题材，喜欢就行，如不喜欢也拍不好。

　　记者：但你那么多片都是关注社会题材。

　　许：电影是不可以用来议事的。电影基本上是官能和感性的，对我来讲当时不是很有意这样，只是别人在议，当时电视里常有时事的论调，有时事专题，电影里专拍这个没用，那些只能在事情发生时才热，过了就赶不及了，电影是事后的东西，是要转化了的，也许有事业的东西、感情的东西，就算有一些时事的东西在我电影里其实是说不出什么，只是一个背景气氛。我以前喜欢这样是因为做电视出身对这个有兴趣，并不是对话题有兴趣，只是对沉重场面有兴趣，如果你说我的电影议不出什么事我是同意的。以后这类型的电影我还是会拍，仍会把它当作一种气氛。

　　记者：杨德昌的电影会较有深刻的思想。

　　许：可是我不喜欢，我还是喜欢侯孝贤的电影。

　　记者：但上次我采访有些电影人时，他们会认为侯孝贤的电影手段已经过时了。

　　许：一定会这样的。但你不能不肯定当时的表现手法和态度是完全没有突破和创新的，你也不能要求一个导演永远这样，能做过已经很好了。

　　记者：这次你看过开幕影片《香港有个好莱坞》，觉得怎么样？

　　许：我不大喜欢，但我很喜欢《榴莲飘飘》，我不喜欢过分的暴力和荒谬的东西，像那几个人老是夸张他们的胖，真有点受不了，有点丑化，砍完手丢乱了还要再砍一次，这种过分的东西，可陈果以一个创作者来讲他在贯彻自己对现实生活荒谬和残酷的感觉得很好的，是一种勇气，对创作人是最可贵的，我是非常认可与鼓励他这样做的。

　　记者：你有没想过去海外发展？

　　许：有的，早几年也有公司找我，可我对外国公司的态度就是，如果不是给我比香港更有利的条件和故事，很适合我的题材，我不会专去好莱坞拍几部不适合的戏，但他们却一定要你先进入到他们的制度先拍几部，他们认为你能合作，低成本能赚钱，可我年纪太大，我也不想受外国人的气。

　　记者：但吴宇森在那发展很好。

　　许：对，他是一个成功的例子，对香港电影在国际上的发展也非常好，但不能人人都去，他在好莱坞有个特别的卖点就是动作，香港的动作确实在国际上是很好的，好的动作导演在香港不能发挥，因为动作片很贵，但他们去到好莱坞可以发挥更好，而像我和一些所谓文戏导演，拍当地的民生、人的交流啊，到外国就无用武之地，除非我们在那边生活几十年有那种感觉，所以不能一概而论。如果让我拍一个外国人的爱情故事，不是不能拍，但一定会有一个距离，首先语言就是，所以我不去拍也无所谓。(南方都市报记者谢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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