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创世纪：刘镇伟电影四日谈
刘镇伟做客畅聊《机器侠》(资料图)
出生于香港长洲一个天主教家庭的刘镇伟，参与缔造香港电影黄金时代的同时，亦创造出一个刘氏专有的电影世界。这个自成一统的世界里，痴男怨女的刻骨铭心、升斗小民的美丽幻想，往往通过夸张搞笑的商业桥段传达出来，作为其中的必备元素——荒诞不经的时空穿越、滑稽搞笑的卿卿我我、让人发指的整蛊恶搞、神神叨叨的脱线表演，通常会在观众放肆的爆笑和自矜的唾弃间突然揭去小丑的面具，袒露出生离死别和悲天悯人的脸孔，击中观者软肋的同时，让多愁者潸然泪下，让善感者无语坐忘。给刘镇伟电影归类很容易，你可以简单粗暴地把它们贴上“商业片”的标签然后统统踢入俗文化的垃圾堆，给刘镇伟电影定义又很难，不光那些俗套的桥段被我们的感觉一次次证明有效，而且它们唤起的生命的喜悦和切肤的痛楚在电影结束之后依然久久盘桓挥之不去，以难以言传的微妙方式深度切入了我们的生活。
第一日：有情·天
刘镇伟创造的世界里，爱情犹如空气一般必不可少，各色爱情凝聚成五色斑斓的天空，一众人物便过着看天吃饭的浪漫生活。无论是鬼怪、武侠，还是赌片、笑片，又或是怀旧、穿越等类型，爱情总是那不变的常量，而且不是调剂，一不小心就成了反客为主的正角。
首先，爱情无处不在，贯穿始终。僵尸片《尸家重地》里元奎饰演的小镇警长大春(《机器侠》里胡军饰演的派出所长也叫大春)率领一帮乌合之众前去捕拿僵尸，队员有脱线男警员、草台戏班的猥琐男人婆外加秃顶花痴男教员。于是各种丑男丑女便自动配对，元奎对吴君如，杜德伟对陈淑兰，没人跟卢冠廷配，刘镇伟只好给他配上一个随时发情的女僵尸。捉鬼的正差几乎成了这些欢喜冤家打情骂俏的陪衬，结尾妖孽得除，经受考验的有情人自是终成眷属。《赌圣》将爱情的地位再度提高，拥有特异功能的周星驰在赌桌上战无不胜，但前提就是他喜欢的张敏在场，对手识破他弱点，便捉走张敏逼其就范，为了爱人安全，他宁输勿赢，赌圣实际上成了情圣。《九一神雕侠侣》讲述都市职业杀手刀头舔血的生活，故事主体却是梅艳芳为防仇人复仇殃及爱人刘德华而逃避爱情，刘德华对她的思念和寻找就成了影片推进的第一动力。而两部比较严肃的电影《都市情缘》和《天长地久》更是彻头彻尾的爱情片。
刘镇伟式的爱情还从不挑肥拣瘦，不论男女无论美丑，不管是人是妖是鬼、是神仙是外星人，爱情来了，都有可能死死爱上不离不弃。《东成西就》里王重阳周伯通师兄弟的断背兼人鬼之爱(为了不让观众难堪，刘嘉玲反串了老顽童一角)；《玫瑰玫瑰我爱你》中侠女黑玫瑰跟娘娘腔警察吕奇盲打误撞的爱情；《都市情缘》里浪子小武跟女友JOJO的爱和信任；《回魂夜》里少女莫文蔚对精神病人周星驰的深爱不疑；《超时空要爱》里警察梁朝伟跟受害少女赵银淑的人鬼之恋；《大话西游》里猪八戒和蜘蛛精的先孕后爱，连二郎神的哮天犬到了人间都动了凡心。通过这些爱的“试验”，刘镇伟证明了“爱情是盲目的”伟大定律，到了《机器侠》则进一步推衍成“爱情是斗鸡眼的”宇宙真理，除了两眼相交处的那一位，其他人再好也都在焦点之外。
刘镇伟式的爱情很少一见钟情的浪漫，基本遵循不打不相爱、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路数。如《尸家重地》中的元奎从一开始对吴君如避之唯恐不及到充分认可这份爱情；《玫瑰玫瑰我爱你》吕奇梁家辉跟黑玫瑰叶玉卿让人捧腹的自杀游戏，卡通化十足，却在结尾处成为两人难忘的回忆和相爱的基础；《大话西游》里至尊宝一心从紫霞手中骗取月光宝盒回去救娘子白晶晶，却发现自己这一遭竟深陷爱情无法自拔；《黑玫瑰义结金兰》中黑玫瑰将负心汉吕奇囚禁密室三十年，终日用各种手段整蛊折磨他，其状让人喷饭，临到生死关头，两人才如梦初醒这三十年的情义无价，其景又让人动容——或许，在刘葡萄的眼里，这就是尘世间多数普通男女的相爱方式，没有才子佳人俊男美女一吻定江山式的遗世美丽，有的只是彼此之间旷日持久的世俗“折磨”，而等到几乎脱手的时候才蓦然回首顿悟真爱。
★经典瞬间
仇人银狐袭击美君，小村已死相救，用自己的性命保全了自己心仪的女人，一直暗恋成哥的美君痛哭失声，感受到小村对自己真挚的爱，但一切为时已晚。影片中小村大喝一声，高高抛起受伤的美君，用身体迎向对方刺来的利刃，白衣染血悲壮而死，爱情犹如信仰，可以让人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九一神雕侠侣》
方德胜拍《天长地久》最后一场跳楼的戏，目视远方热泪盈眶，轻轻解开背后的绳索，犹如展翅的白鹭从楼顶一跃而下，追随死去的女友何宝珍而去。“我一生对女人从没认真过，为什么在我认真的时候，大家却不给我这个机会？”——方德胜生命最后的独白，看似平常，却隐藏着莫大的勇气，试问今天还有几人能为爱而死？
——《天长地久》
去海边等待JOJO的小武被一众警察埋伏，像抓狗一样将他牢牢套住，挣扎的小武恍惚看见了那熟悉的身影，像野兽一样挣断套在脖子和手腕上的套杆，疯了一般向前跑着……刘镇伟的慢镜+卢冠廷的音乐让人肝颤，看到这里如果眼睛没有湿润的感觉，只能说你是一个不需要爱情的人。
——《都市情缘》
紫霞被牛魔王误杀，孙悟空想拉住她的手，紧箍咒却越勒越紧，眼看着刚才还围着自己还活蹦乱跳的女人如枯叶飘零，却无力拯救，尘世间，不，宇宙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最后，孙悟空借他人的身体终于拥抱了这个女人，愧疚也好，偿还也好，其实有时放手和拥抱之间不过一念，但选择了就不能再回头。
——《大话西游》
第二日：欢喜·地
如果是爱情是充盈一切的空气，搞笑就是刘镇伟电影世界里绵密延展的大地，有了它，电影里的一切才显得气韵舒畅四通八达。从处女作鬼片《猛鬼差馆》开始，刘镇伟就开始拾起香港电影的喜剧传统，捉鬼的间隙，让张学友和许冠英一机灵一木讷两名愣头青警察闹出不少笑话。其后的《猛鬼学堂》、《猛鬼大厦》、《尸家重地》等僵尸鬼片坚持走谐趣惊悚路线，均收到不菲票房，让当时年轻的刘镇伟逐渐获得投资商的青睐，得以施展拳脚按照自己的想法创作。刘镇伟1990年编剧并导演的《赌圣》今天看来依然是个奇迹，不光以4132万创下当时香港电影有史以来最高的票房成绩，而且让默默无闻的周星驰一跃成为万众瞩目的明星，并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喜剧表演方式。
刘镇伟从前的搞笑方式大多比较直露，主要依靠滑稽言语和肢体闹剧，如《尸家重地》里僵尸碰到月光就发作扑人，一票人被追得七荤八素，纷纷用衣服盖住僵尸头部让其消停，但因为衣服不够你争我抢，僵尸一动一顿闹出卡通般的滑稽效果，但反复多次便有些审美疲倦；《猛鬼大厦》里楼南光怀疑上司和自己老婆通奸，但敢怒不敢言，便幻想自己像小马哥一样破门而入潇洒击毙奸夫淫妇，谁知现实手中的洗洁精全喷到洋上司的衣服上，如此笑料未免显得牵强刻意。《赌圣》则更胜一筹，将搞笑焦点放在周星驰饰演的小人物身上，围绕他的性格设计入情入理的笑料和包袱。如他刚到香港找不到三叔吴孟达住处，便拿着报纸上的通缉令向路过的警察“告密”说吴是通缉犯，很快他就跟着警察准确找到三叔的住处，错位情境一旦成立，后面喜剧包袱则让人爆笑不止。其后刘镇伟编剧的两部周星驰电影《新精武门1991》和《漫画威龙》则继续深入开掘性格喜剧和情境喜剧的威力，前者拿大陆仔周星驰的大智若愚和无敌右手大做文章，很多包袱自然迸发让人爆笑，后者作为续集则拿萧芳芳开涮，尤以周星驰陈百祥想尽办法逼她露出真功夫的桥段最为搞笑，却尽皆符合人物设置的合理性。
90年代，刘镇伟编导的周星驰电影《回魂夜》和《大话西游》进一步将搞笑提升到悲喜交加的情感浓度和复杂叙事的电影层次，喜剧噱头信手拈来又自成一格，言语、肢体、情境喜剧融会贯通，能让人在一路爆笑的终点，感受到悲剧的厚重和电影本身的魅力。而这期间刘镇伟独立完成的《东成西就》、《九二黑玫瑰对黑玫瑰》、《黑玫瑰义结金兰》等影片则将无厘头恶搞和老派喜剧的单纯做派结合起来，无论魏晋不知有汉地试验着自己对喜剧的独特理解。时至今日，笑侠周星驰几近金盆洗手，《机器侠》里那些熟悉又陌生的笑料似乎在提示我们，眼下也只有在刘葡萄这儿才找得到原汁原味的无厘头喜剧了。
★ 经典瞬间：
武术宗师元奎吃了周星星同学天生神力的一记右拳之后，脸上波涛汹涌的痛苦表情堪称一绝，更绝的是，为了面子他怀着必死的信念准备再挨一拳时，女儿出现了，他像溺水的人看到稻草一样扑过去。多年之后，周星驰在《功夫》里将这个喜剧情境重新发挥，不同的是，这次挨揍的是他，揍他的是个耕田的大妈。
——《新精武门1991》
梁朝伟跟店小二说，来根香肠。店小二指着他红肿的嘴唇不解的问，你不是正在吃吗？从此处往前倒带子，欧阳锋梁朝伟想尽办法杀死洪七张学友，却次次都是自食恶果，这双红肿大条的热唇就是自作自受的产物。据刘镇伟说当年拍《东成西就》，这是第一场拍的戏，因为当时整部戏他只想到这么多。16年后，《机器侠》里郑中基目睹胡军多次变形被反复吓昏的段子，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
——《东成西就》
被囚禁的吕奇骗小武为他做家里大小活计，小武不认识黑玫瑰的掌门铃，拿起来把玩，那边厢正在跟小武老板娘交涉的黑玫瑰受到掌门铃的控制，无法自控地打了一套肥婆工字伏虎拳，看得人直翻白眼，喜剧效果让人绝倒，薛家燕的表演堪称一绝。
——《黑玫瑰义结金兰》
第三日：魔幻·风
刘镇伟创造的世界从来都不是现实主义的，天马行空的幻想犹如躁动的风一般畅行各个角落。在这里，重力经常失效、人能隔空取物、眼能穿透障碍、彩票可以换号、时空随意倒流、人生可以重来、毛头小子靠充电都能打败武林宗师……童心一直都未泯、青春迟迟不过期的葡萄，用电影天马行空地勾画着自己的奇迹世界。
一个常见的元素就是具有奇能异术的小人物，如《赌圣》的周星驰可以看透扑克，并且能搓出自己想要的牌，《新精武门1991》及其续集《漫画威龙》里的周星驰则有着天生神力的右手，《花旗少林》的吴倩莲则可以隔空取物、治疗枪伤，还能让枯枝开花以及意念飞行。刘镇伟笑称这些都是自己逃避现实的幻想，自己小时候上学不想做作业，就幻想自己有特异功能，瞬间就能把所有作业做完，因为童年的这个念想实现不了，就一再跑到电影里来过瘾。从这个意义上讲，刘镇伟电影的幻想故事具有成人童话的气质。他自己说得很明白，“一个小人物怎样才能成为有说服力的大英雄？我认为特异功能是逃避现实最好的办法”。
童话总有着善良而纯美的内核，而“刘氏异能”也一样总是与真善美捆绑发售，后者甚至成为异能发挥的前提，如《赌圣》里周星驰用特异功能帮穷人搓改马票号码中奖，《花旗少林》里周润发和吴倩莲隔着门传递信物，只有双方心心相印时才能成功，两人在雪地里被人追赶腾空而起的瞬间也正是彼此开始信任的刹那。
时空穿越也是刘葡萄经常拿来“颠倒乾坤”的重要手段，《大话西游》里至尊宝借助月光宝盒一次次回到过去，试图阻止白晶晶自杀，《超时空要爱》中所有人在三国和现代之间来回穿梭，躲避恶人的纷扰，《无限复活》里郑伊健回到过去认清并勇敢面对真实的自己。回到过去、染指未来，在刘镇伟这里，不需要精密的时间机器，只要有一颗穿越的雄心和一件魔幻小道具，就能突破生命和时间的障碍，修复残破的身心，弥补人生的遗憾，当然作为代价，穿越者往往要经受有得有失的考验和物是人非的惆怅，就像《超时空要爱》里的梁朝伟，为了追寻一份飘渺的爱情，欣然舍弃此生，永留三国。
★经典瞬间
捉鬼大师Leon不敌恶鬼，众人被逼至楼顶无路可逃，Leon用报纸撕成螺旋桨(注意：撕报纸的镜头在《机器侠》里再次出现)，每人戴在头上，恶鬼扑来的一瞬，大家手拉手冲出楼顶，竟真的像叮当猫一样飞翔在城市的上空。不知为什么，每次看这个场面，总有种莫名的感动。
——《回魂夜》
张正被公安遣送回美国之前，跟少女小青隔着火车玻璃窗见最后一面，张正将一枚戒指放在手心贴在玻璃上，问小青，“再来一次？”小青点点头，将手贴在玻璃上，闭上眼睛。戒指穿过玻璃躺在小青的手心，小青幸福得热泪盈眶。
——《花旗少林》
第四日：怀旧·水
刘镇伟的世界虽然充满神神叨叨的玩意儿，但却不是意识前卫的未来世界，更不是如王家卫一般冷漠疏离的都市森林，而是一抹缱绻缠绵怀旧味浓的传统倒影，一抔对纯真年代的深深眷恋。就像《机器侠》里2046年的千年小镇依然民风淳朴，男女依然为情所困一样，在葡萄的世界里，人可以鬼马搞笑却要有情有义、风流成性却终有归宿、精明算计却终迸豪气——对观众来说，明知都是镜花水月，却倍觉温暖。刘镇伟小的时候，母亲几乎每晚都带他去看电影，这段时间是他最快乐的时光。《如来神掌》、《仙鹤神针》、《七十二家房客》、《玉女添丁》、《黑玫瑰》等粤语老片他统统都能倒背如流，后来从事电影经历多多，但粤语老片以及那个年代的纯真气息一直让他很是怀念，因此便经常在电影里向其致敬，同时亦寄托了一份别样的情怀。
首先是在影片里对粤语老片的经典场面进行戏仿，如《金装大酒店》里，秦祥林到酒店偷情，却发现房间里装了摄像机，只好跟情人临场上演一段挥泪撒别的苦情戏码，做派腔调像极老片中的苦命鸳鸯；《漫画威龙》里钟镇涛和萧芳芳则装扮成《如来神掌》里的曹达华和于素秋，一边打情骂俏一片手放飞剑，连古旧特技都照搬不误；到了《功夫》，作为监制的刘镇伟更是伙同志趣相投的周星驰，对如来神掌及其万佛朝宗的招式进行了效果惊人的升级换代。
如此这般，刘镇伟依然不能过瘾，干脆直接翻拍楚原的老片《黑玫瑰》系列，《九二黑玫瑰对黑玫瑰》、《玫瑰玫瑰我爱你》、《黑玫瑰义结金兰》都是取材于此。特别是《九二黑玫瑰对黑玫瑰》，刘镇伟在片中倾注了自己对粤语老片的眷恋之情，借吕奇等老明星之名，敷衍成情仇故事，颠覆恶搞之余，流露出今不如昔的失落和惆怅。影片当时并不被投资人看好，但出来之后却连映168天，打破香港电影上映纪录，更是让之前极少搞笑的梁家辉崭露惊人喜剧天赋，并再次摘得金像影帝桂冠。
★经典瞬间
片尾，黑玫瑰的传人飘红和艳芬消灭恶人，飘红的失忆症自动康复，艳芬也接受了此吕奇非彼吕奇的事实，两人飘然而去，临走前，飘红看着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吕奇，轻叹道，“你长得跟奇哥是很像，只可惜少了点气质”。至此，整部影片的恶搞气氛一扫而净，弥漫着淡淡的哀愁，通过飘红之口，刘镇伟道出自己对现代人的看法。
——《九二黑玫瑰对黑玫瑰》
(文 胡不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