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之（1927.7.9-2013.1.20）

　　艺如其人、宅心仁厚的艺术家

　　2013年1月20日，大寒，满城飘雪。于是之踏雪而去，走进历史，走进记忆，走进那倾注了他毕生心血的虚实相生的舞台深处。

　　人们最后一次在舞台上见到于是之的身影，应是1996年夏天，他应“荣誉邀请”与朱琳联手在《冰糖葫芦》中的客串演出。此后，于是之身体与记忆大不如前的传言，便一直让广大戏迷和剧界朋友揪心。人们忘不了于是之，不仅因为他在舞台与银幕上塑造了程疯子、老马、王掌柜等一系列感人至深的艺术形象；不仅因为他写得一手好字，兼写有不少散淡有味、涉笔成趣的妙文；更因为他不恃名、不恋栈、毫不做作的纯朴谦卑的秉性与人品。

　　关于于是之，从表演艺术大家、一代名优、到中国话剧一代宗师……人们已说了很多很多。我更乐意将他视为一位勤勉好学、竞进不辍的平民演员，一位文如其人、艺如其人、自知自省、宅心仁厚的艺术家。

　　他的成就靠才能，更靠功夫

　　在1983年第4期《戏剧报》上，于是之发表了一篇题为《焦菊隐先生的“心象”学说》的文章，谈到焦菊隐先生的渊博和对中西戏剧美学的融会贯通，谈到“心象说”的理论价值和自己创造人物形象的经验。文中引用了《板桥题画·竹》(之四)的题词，关注的重心是“胸中之竹”与“笔下之竹”，也即“心象——形象”的关系，而对艺术定则与法外化机并未顾及。这本是一篇寻常的演员表演创作谈。其实，“身在戏中，戏在心中”，“心明自明”一类的戏曲谚语，早已广为人知。不料，随后有人将其引申为蕴含深曲的艺术原理，有人则否认有“心象说”的存在。指异不同，是非曲直早已超出学术争论之外。将于是之说成天赋异禀、独步剧坛的奇才，说成穷形尽相、学养精深的艺术大家，奖借溢量，无异于将他捧杀。

　　天底下绝少有幸致之事，艺术尤甚。于是之出身寒苦，青少年时在社会底层闯荡多年。他的成才，靠的是蹭学、蹭戏、日积月累的虚心向学。他的成就，靠才能，更靠功夫。名演员赵韫如有一文——《十几分钟背后的巨大劳动》——详尽地记述、评析于是之在《骆驼祥子》中饰演老马一角所付出的心血与艺术创造。你看舞台上的老马，那克制着无限悲苦又不愿惊动众人的慈祥表情，那老态龙钟又极力保持平衡的颤悠悠步态，那半是自嘲半是宽慰他人、浑如家常的谈吐……在片刻的呈现中，将一位身世悲凉又善良乐观的老年车夫连筋带肉的鲜活形象奉献给观众。同《龙须沟》中的程疯子、《茶馆》中的王利发相类，其表情、站姿、举手、抬足、转身、落座，以及诸多细小动作组合的连贯动作，白描素雕，传神显韵，处处精心设计又处处不见设计痕迹，此乃表演艺术家倾注无限心血，雕琢而后工。

　　将自己与一个时代紧密结合

　　在我国戏剧演出史上，优秀的话剧演员代有所出：欧阳予倩、石挥、王大化、赵丹、白杨、金山、石羽、舒绣文、英若诚……个个都是熠熠生辉的表演艺术大家。于是之独特的意义，在于他将自己与一个时代紧密地结合起来。他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人艺成熟的演员群体的杰出代表。他是我国现实主义戏剧巅峰之作《茶馆》的第一主角。我在《话剧的八十年代》一文曾提及：“‘文革’结束不久，在不可胜数的大大小小的舞台实验中，第一次给观众和戏剧界带来巨大震动的，是一九七九年三月，《茶馆》的复排公演和《伽利略传》的演出。这是老一代戏剧家‘南黄(佐临)北焦(菊隐)’的同时亮相。”“《茶馆》于一九五八年春、一九六三年秋两度公演，招致不少批评，也因此造成给剧作平添一条‘革命红线’、带来难以避免的时代曲折……《茶馆》的复排演出，让人们见识在排除政治干扰因素之后，地道的中国特色的现实主义戏剧可以达到什么样的艺术高度和舞台演出的完整性。”(《中国戏剧》2012年11期)

　　有所持守却不存偏见

　　于是之难能可贵之处在于，有所持守却不存偏见。他在为《林兆华导演艺术》一书所作的短序中写道：“林兆华是我的好友。我欣赏他的才智和钻研精神，尽管我常与他有些不同的看法。”“尽管我们常有这样的分歧，尽管我们俩作为导演与演员的第一次合作就没有成功，林兆华仍然是我的好友，我对他的才智与钻研精神仍旧是钦佩的，并且还愿意同他在工作上和创作上继续合作。”林兆华在不同场合、不止一次地说：“于是之是我的恩人。”事实上也是这样，假若没有于是之的积极支持与合作，林兆华不可能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推出那么多优劣参差不齐的作品和取得今天的成就。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茶馆》到欧洲访问、演出，于是之了解了德国剧院的运作机制。在他担任人艺的主要领导职务之后，念念不忘在人艺尝试培养戏剧文学顾问的可能性。他不止一次地向我询问青艺文学部和戏剧文学顾问的工作流程。我半开玩笑地告诉他，在人艺、青艺这样的大剧院，店大欺客，没有特殊的保障机制，刚毕业的青年学子或研究生，断难在这一岗位上立足。我知道此后这一举措在人艺碰到不少问题，但建设一个现代化剧院的构想，始终魂牵梦系地伴随着他一生。

　　于是之走了，走在白雪茫茫的大寒之日。于是之不是佛教徒，洁来还洁去一类的禅语，他大概是不信的。但我却相信，飘落在老马身上纷纷扬扬的白雪，一定会融入于是之的心灵深处……    

　　林克欢，戏剧评论家，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