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在1566

　　□本报记者张英

　　1960年代的“海瑞”充满了权力陷阱，眼下的“海瑞”隐喻着道德饥渴。在《大明王朝》编剧刘和平眼中，“海瑞是当时封建腐败官场的一个恐怖分子，他走到哪儿，哪儿官场恐怖；海瑞采用的行为方式是自杀式袭击，跟你拼命；海瑞一生全面宣战，临死时一看，原来是跟一架巨大的风车作战，丝毫未能改变封建专制统治。但不管他胜利还是失败，至少还有一个海瑞精神在吧？争一分是一分，如果大家都不争了，这个民族就完蛋了。”

　　因为46集电视剧《大明王朝·1566：海瑞与嘉靖》的播出，反腐倡廉的海瑞又一次成为社会热点人物。

　　《大明王朝·1566》制作、送审、播出的速度之快，湖南卫视选择的特定播出时刻和不顾首播收视率低下的二度重播行为，以及每集电视剧片尾打出的“中央纪委监察部电教中心、北京天风海煦影视文化传媒公司联合摄制”字样……一切迹象都引人猜想。

　　中纪委的海瑞，2003

　　《大明王朝·1566》有着浓郁的官方色彩。2003年，海瑞故乡海南省琼山市撤市设区，并入省会海口市。当时中纪委书记吴官正到海南考察工作期间，突然决定去海瑞故居参观。

　　“在那里，吴官正呆了一个上午，在与海南当地领导谈话中提到：现在我们仍然需要突出海瑞精神；党的高级干部到海南来，应该看看海瑞墓。第三句话问，海南为什么不宣传海瑞呢？”刘和平转述的，是当时在场的海南省委副书记、纪委书记蔡长松的回忆。

　　之后不久，蔡长松找到了湖南同乡刘和平，请他来写一部关于海瑞的电视剧。蔡长松在海南工作多年，他把请刘和平拍海瑞视为自己在任的最后一件工作。刘和平答应了。

　　从海南回到北京，刘和平开始收集资料，准备写剧本。“海南纪委部门要我塑造海瑞的目的是，‘为正气立传，为廉政突围’，他们反复跟我强调这点，而且题材刚开始立项时，他们就向中纪委作了汇报。”很快，中纪委监察部电教中心也成为了这部电视剧的策划机构。

　　“我后来才知道，除了专门处理贪污腐败案，中纪委监察部还担负着廉政文化建设的任务。”刘和平说。

　　有了中纪委方面的支持，作为重大历史题材的《大明王朝·1566》的选题立项变得异常简单。接下来的问题是找资金。在海南省方面没有投入资金的情况下，凭着上一部电视剧《雍正王朝》的影响和市场回报，刘和平很快找到了投资方。

　　2005年3月，刘和平写完了剧本，很快通过了广电总局重大历史题材小组的审查。他自己当制片人，请来了曾经和他合作过《雍正王朝》的张黎出任导演，并组建了拍摄班子。2006年3月，电视剧开拍，7月份，两个摄制组完成了外景拍摄，转入后期制作。11月份，剪辑完成的电视剧通过了广电总局的审查。

　　“可以说，《大明王朝》的通过速度之快，是重大历史题材作品中前所未有的。广电总局重大历史题材审查办的领导和专家每天以14集的速度审查，每天十几个小时，用3天半时间看完了46集，他们对这个电视剧非常满意，一点大的修改意见都没有。”这个速度让刘和平感到吃惊。

　　2007年1月8日，《大明王朝》在湖南卫视首播，他们后来给这部电视剧加了一个副标题：“海瑞与嘉靖”。导演张黎认为，这使得主题更加鲜明。

　　《大明王朝》让中纪委也很满意。“《大明王朝·1566》在表现以海瑞为代表的清官廉吏时，凝聚了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精华，体现了传统美德的时代价值，为我们当前正在开展的党风廉政建设和加强党员领导干部作风建设提供了集政治性、思想性、借鉴性于一体的可视教材。”中纪委监察部电教中心主任王萍说。

　　在全国各地召开的人大、政协两会上，《大明王朝》成了代表、委员们会前会后谈论的话题。尤以上海的反应格外引人注意，据《解放日报》专文报道，在上海两会期间，有数位代表不止一次谈到《大明王朝》和海瑞精神。目前，中纪委已经发出通知，把《大明王朝》作为廉政文化建设题材在全国纪检系统内部加以推介。

　　刘和平的海瑞，2007

　　《大明王朝》一开始的“改稻为桑”就抓住了观众的眼睛：严嵩等官员为谋私利，出台政策逼着老百姓改稻为桑，百姓不从，于是官员放水淹田，无粮可收的老百姓为了活下来只能出卖赖以谋生的田地，“改稻为桑”因此得以施行，官员、奸商借此获取巨额财富，国库得以充实，官员得以升迁，却苦了百姓。

　　一位网友发帖这样感叹，“在当今的城市改造建设过程中，开发商和官员搞的城市拆迁房产开发与明朝的改稻为桑是多么的惊人相似！”

　　和中纪委主要强调海瑞反贪清廉精神不同，刘和平在写剧本时，曾和蔡长松反复沟通自己的创作基点：如果只是为海瑞立传，倡导廉政文化，没有对中国的传统文化和历史的反思，不对中国传统政治制度演变进行解读，这个电视剧不会有深度。

　　他答应写海瑞，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对明朝有着浓厚的兴趣，“明朝的政治制度是中国历史上最完备的，最能反映中国人的生存方式和政治理念，最能揭示中国历史的真实本质。海瑞对付腐败的方式都是‘自杀式袭击’，他向当时腐败的朝廷和官场全面宣战，甚至直接挑战皇上，这样一个与包拯、狄仁杰等不同的清官，最后却能善终，这让我着迷，这是我写戏的出发点。”

　　在刘和平看来，明朝与生俱来就有两个特质，一个是反智，一个是仇富。每一代皇帝都跟文官集团对着干，但在政治上他们又得依靠文官集团管理国家，削弱武将的权力；再以宦官集团对付文官集团，保持对国家的控制。朱元璋以贪腐为名杀了许多开国功臣，却允许皇室宗亲攫取财富，而且与整个官僚阶层争利。因为出身赤贫，他给各级官员所定的工资之低，几乎不够生活所需，这是明朝官场出现集体性贪污腐败的一个重要原因。

　　另一方面，明朝的专制理念也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从孔孟儒学到宋明理学，最后把人的思想禁锢到标准化、量化的程度，“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些传统文化里最可怕的道德伦理多出现在那一时期。然而人性却总是试图冲破思想的禁锢，就在宋明理学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下，出现了《金瓶梅》、《玉蒲团》等前所未有的色情小说，还有那些行房时用的淫具、春药、春宫图等等。

　　“汉民族的传统文化到了明朝进入了两极分化的高峰期。”刘和平在《大明王朝》里就想表现这个时期从皇帝、官员到文化人、普通百姓的人格分裂和精神矛盾。“从这个口子一进去，以海瑞为视角展开叙述，最能揭示中国封建时代历史本质的真实，历史精神的真实和历史文化的真实，尤其是嘉靖的最后这几年。”

　　这个角度也正是导演张黎佩服刘和平的原因。“《大明王朝》里写的是海瑞，讴歌、推崇道德，但他也描写了道德的失败，发现了道德的无力。制度改革才是根本大计。了解了明朝，我们对中国的了解就上了一个台阶。”

　　因此，在进行二度创作时，张黎在权力运作过程上用了非常细腻的表现手法。他认为，电视剧同样可以表达思想，可以使观众知道权力的秘密，使观众对权力更具有分析和批评的能力，这也是一个启发民智的过程。

　　在接受本报采访的前两天，刘和平曾和看过电视剧的中纪委的领导一起聊天。“他们看后也认为，《大明王朝》已不只是一个倡导廉政文化的电视剧，它包含的历史思考似乎更多。我觉得，现在的领导对本民族历史的思考也多了起来。陈良宇不是刚被抓了吗？清除贪污腐败的同时，加强廉政文化建设，这是个非常好的开始。”

　　丁荫楠的海瑞，2001

　　2001年，曾有一部18集的电视剧《海瑞》在中央电视台8套春节档播出，但在当时没有引起多大反响。

　　那部电视剧的制作班底同样强大：策划人是当时的中央电视台副台长陈汉元，总监制是现在的中央电视台台长赵化勇，出品人是当时的中央电视台文艺中心主任高建民。著名历史题材作家王培公担任编剧，以人物传记题材为强项的丁荫楠出任导演，余秋雨出任文学顾问，人艺著名演员杨立新出演海瑞。

　　和《大明王朝》一样，那版《海瑞》也有着鲜明的现实针对性。策划人陈汉元回忆，那一版《海瑞》是反腐剧《苍天在上》在中央电视台播出后大获成功的前提下提上议程的：“中国社会的进步和法制的逐步完善，党中央惩治腐败的力度逐年加大，老百姓对反腐倡廉的关注和期盼，更牵动了我的创作思绪。”

　　那一版《海瑞》几乎就是以《万历十五年》为蓝本，由编剧王培公二度创作的产物。陈汉元在香港无意中看到了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这本书给了他创作灵感和激情。

　　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里这样评价海瑞：“他的一生体现了一个有教养的读书人服务于公众而牺牲了自我的精神，但这种精神的实际作用在当时却至为微薄。”王培公在剧中想表现和探求的是：“海瑞的悲剧不应该在今日的中国重演，虽然他人格伟大，品质也高尚，但不同的时代应当有不同的楷模和英雄。今天我们歌颂他，并不等于去提倡什么‘海瑞精神’，而是让他成为悬在我们面前的一面镜子，我们应该从海瑞身上学到什么？悟到什么？”

　　和王培公的观点不同，到了刘和平的《大明王朝》，海瑞的反贪反腐的精神被大大加强了。“我在给演员谈海瑞角色理解时，说了三句话：海瑞是当时封建腐败官场的一个恐怖分子，他走到哪儿，哪儿官场恐怖；海瑞采用的行为方式是自杀式袭击，跟你拼命；海瑞一生全面宣战，临死时一看，原来是跟一架巨大的风车作战，丝毫未能改变封建专制统治。但不管他胜利还是失败，至少还有一个海瑞精神在吧？争一分是一分，如果大家都不争了，这个民族就完蛋了。”

　　18集《海瑞》1999年底拍完，这部精心制作完成的电视剧准备按照原计划在中央电视台播出，但未能如愿。“《海瑞》是继《雍正王朝》之后我们台又一部重点推出的历史剧力作，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播出契机，后来才在2001年春节期间由8套播。”当时的央视文艺中心主任高建民在发布会上说。

　　导演丁荫楠并不知道这些。“我没想那么多，之前我拍的电视剧都是在1套播的，当时制片人刘信义对我说在1套播，但最后却改在了8套，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作为导演，我努力拍完电视剧，就不管它怎么播了。”

　　但在春节欢天喜地的氛围里，这部《海瑞》播出后反响平平，并未达到制作方和播出方的预期，与《大明王朝·1566》引起的强烈社会反响相差太远。

　　“哪一部电视剧能够像《大明王朝》这样获得高层的支持，从选题到审查、播出，一路绿灯的？《大明王朝》选择了在中央刚刚反腐查处了陈良宇、胡锦涛总书记在中纪委会议上表示要严打贪污腐败、十七大马上要召开的这个时间段播出，天时地利人和这个剧都占了。”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资深制片人感叹说。

　　天时地利人和，这也正是刘和平在意的。《大明王朝》原定在中央电视台播出，因为央视审批时间长，又定不了播出时间，而被湖南广电局局长魏文彬看中，高价买下了5年独家播映权。

　　“剪出来的电视剧下午3点半通过重大题材办公室的审查，4点钟魏局长就打电话给我要求独家播出，他感慨说《雍正王朝》是一部官场教科书，《大明王朝》是一部人生教科书，我们的祖祖辈辈都在教育后代，应该怎么做人、做事，这些东西在今天看来仍然具有极高的价值，我们不应该丢掉。他看哭了几次，说应该让所有领导干部都看这部戏。”刘和平回忆。

　　虽然一轮播出时《大明王朝》的收视率不高，但湖南卫视总编室主任李浩表示，将会在春节期间安排重播。

　　最有趣的是，刘和平上一部戏《雍正王朝》在央视1套播出时，湖南卫视放的是琼瑶的《还珠格格》。

　　海瑞一生经历过三个皇帝，嘉靖(后)，隆庆(左)，万历(右)(图片由剧组提供)

　　穿道袍的嘉靖15岁继位，60岁驾崩，27年不上朝(图片由剧组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