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程绮瑾
刊于南方周末 2008-04-23
今年4月11日,来自台湾南部美浓小镇的客家歌手林生祥带着他的音乐到今年春节遭受严重雪冻的广东南岭种树。他不太愿意唱起反水库时代的歌曲,因为那个时代似乎已很遥远。但就在他大陆之行前,国民党外围智库已经来找他的老搭档钟永丰谈有水库的事:国民党选举获胜,搁置了8年的水库兴建再次摆上议事日程。钟永丰通过电子邮件告知林生祥:“要准备回来反水库了。”
“走不出去,也回不了家”
1993年,4月16日清晨,200多美浓乡亲坐了一夜巴士,来到台北“立法院”,请求政府取消在美浓兴建水库的计划。
美浓,原名弥浓,意谓该地以水为源,汲用不息。就是这水源让台湾经济部水资会在1993年决定,在这里修建一座坝高150米之大型水库,以提供高雄工业用水。坐在车上的乡亲们激动不已:水库一旦建成,将淹过美浓的热带母树林、全球唯一生态型黄蝶谷以及当地诸多文化遗址。而美浓数万民众将随时面临水库崩塌带来的生命危险和灭镇之灾。
一下车乡亲们却懵了:立法院富丽堂皇,上百名镇暴警察气势威武,笃实的农民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站了出来:“乡亲们,别怕!镇暴警察这么多,不用怕!就当作自家的子弟。立法院这么尴尬,没关系,就当作自家的三合院。我们就来唱山歌,好不好?”会唱山歌的围成内圈,其他人围在外圈,歌声一波传给一波,越唱越有力量。不久,“立法院”删掉了那年的水库预算。但是此后的每一年,都会有官员重提水库计划。
林生祥的家就在离水库选址最近的地方。唱山歌的人里有他母亲,没有他。他当时也在台北,作为淡江大学大二学生参加台湾大专创作歌谣比赛决赛,得了第一名和最佳作词奖。反水库的事情,他是后来听一个同乡同学转述的。他耳根发烧,为自己竟然不了解家乡事感到丢脸。
一年后,林生祥带着自己乐队在校园里办音乐会得的门票钱回到老家,交给了刚刚成立的“美浓爱乡协进会”(以下简称“协进会”)。他认识了曾经领着乡亲唱山歌并担任“协进会”第一任总干事的钟秀梅;也认识了钟秀梅的哥哥,后来一直为他写歌词的钟永丰;还跟着秀梅一起去见了当地反水库大佬。
钟家兄妹并不相信林生祥会真的回乡,就像乡亲们也并不相信念过大学的钟家兄妹会长期留在家乡。甚至到1998年,林生祥解散了他的乐队,收拾全部行李回到美浓时,长辈们照旧问他“你几时回城啊”。在“丁多地少兄弟争外出”的客家山村,年轻人永远是该在外面博取功名的,小镇美浓更有“台湾各乡镇出产博士最多”的美誉。
林生祥却已下定决心。当时他在城市里的摇滚乐创作已陷入低谷,“走不出去,也回不了家”:参加国际音乐节,他的乐队缺乏特色;参加美浓当地民俗的王爷诞辰庆典演出,唱到台下人都跑去打麻将,只剩下十几个亲朋好友。
反水库是持久战
钟永丰就是王爷诞辰庆典演出时剩下的十几个人之一,因为一首以客语演唱的《耕田人》,比林生祥“以前那些软趴趴的歌有长足进步”。钟永丰长林生祥7岁,既有丰富的社会运动经验,又是一个音乐发烧友,收藏唱片两千多张,大学时就已经有数百张。
钟永丰和妹妹钟秀梅年龄相仿,爱好也接近,在大学时就积极参与社运,对台湾社会运动的各种手段了如指掌,又有所批判:“我们在都市看到的社会运动,有几个倾向要反对。一是情绪化,把对象妖魔化,非人化,这不是开启对话的方法。二是民粹化,一个人领导,喊口号,群众在后面跟着走,把一般群众的智商简单否定掉。”
钟氏兄妹与友人创立“协进会”之初,就没有把反水库作为唯一的目标。威胁美浓的不仅是水库,更有农业衰颓、社会解体、环境恶化及文化沦丧等等。只有自身的壮大,才是这个客家原乡对抗任何内外部威胁的永久力量。
1994年妹妹接下协进会总干事一职,钟永丰则决定去美国读社会学硕士:“我们当时就知道反水库不会是几年可以解决的。离我们最近的日本反水库运动,用了17年,其他国家的水库论证也不会在10年内结束。所以我就去国外读文献。”
他发现,台湾的社运在美学方面一向粗糙:“只是画些海报,做些简单的布条、传单,用一点音乐。但是中国大陆的革命过程中,美国上世纪60年代社会运动过程中,美学对社运的推进是很重要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工具。所以我在美浓的时候就想,运动可以发展出怎样的美学元素。”
从1995年开始,“协进会”牵头在美浓东北隅,那个原本属于黄蝶的溪谷,举办“黄蝶祭”,祭拜因为人类的破坏、掠夺而大量消殒的黄蝶。祭仪不仅体现客家传统,还开辟了森林摇滚音乐会、骑单车游美浓、儿童剧团演出等活动,让人们看到山谷里除了施工建设之外还有另外的可能。1997年钟永丰从美国回来之后,还试过请美术系毕业的中学老师来为运动作画。这场运动被他称为“台湾社会运动末梢比较精致的一次呈现”并不为过。
可是所有的尝试都难对抗政府的强力意志。1998年4月17日,时任“行政院”院长的萧万长宣布已经把水库建设排入1999年的预算,形势急转直下。钟永丰将最后的希望放到了林生祥身上。
“水库若建得,屎也吃得”
外表瘦削斯文的林生祥是一个自律性极强、越挫越勇的人。在大学时,他的“观子音乐坑”乐队已经以练团严谨认真的“手艺人”风格而著称。1998年的经历让他痛下决心要找传统素材来做音乐。正好有朋友送了他一把琵琶,他不仅不会弹,连怎么拿都不了解,但是因为受了屈辱,赌气一定要弹,索性在琵琶后面钻了两个洞,用螺丝锁进去,背起来当吉他弹。
这时钟永丰劝他回去参加“好玩的”反水库运动并没费多大力。三天后,林生祥就收拾全部行李,沿着县道184返乡了。多年以后,林生祥说:“我回家乡收获的东西真的比我能给的东西多更多。”
林生祥很快有了第二件传统乐器——月琴。那时“协进会”要在美浓办一个八音班,传习客家传统音乐,钟永丰向他推荐的月琴却属于闽南乐曲的乐器。钟永丰又送给他一些闽南恒春民谣大师陈达的唱片,并解释说“我们要试图对话的不只是客家人”。为了将反水库运动变成持续培养美浓人应对困难能力的行动,钟永丰要林生祥通过山歌“把年轻人唱给老人听,把客家人唱给外地人听,把农民唱给知识分子听”。
钟永丰是天生做运动的好手,讲话条分缕析,很具说服力。林生祥只有羡慕的份儿,他喜欢安静的生活,思维敏感跳跃,不适合做运动。他能做的,只有音乐。
1998年,钟永丰丢给林生祥第一首歌词,叫《夜行巴士——记一位老农的心情》,后来收入《我等就来唱山歌》专辑。第一句“丁多地少兄弟争出外”来自客家经典对联,最后一句“哀哉!我说年轻人/傻狗妄想吃羊睾丸了吗”,则是当地俗语。每次林生祥唱到这里,都能引起乡亲们的会心笑声。林生祥的乐曲也配合歌词节奏,鼓点如巴士颠簸,琴弦如心情在抗争的急切与回忆的苦涩之间跳转。含笑带泪,唱的是像钟、林的父亲一样的老农的心声。当全歌最后一句“水库若建得,屎也吃得”唱出时,总能赢取乡亲的欢呼——那是有一次请愿的时候,站在林生祥旁边的一个胖子随口说出的妙语。
这是一张明确为社运服务的专辑,连制作的过程都被他们视为一种运动。林生祥重新召集他的乐队中当年给他报告反水库消息的同学做了他的录音师。乡亲们则出钱出力收拾了钟家的旧烟楼,立上两支麦克风,摆上几台录音设备。1999年1月8日,良辰吉日,林生祥以月琴伴奏,众人焚香祷告土地公保佑“反水库成功”,“烟楼录音室”宣告成立。
“我等就来唱山歌”
烟楼大门一开,完全是农民的劳作空间。录音时,乡亲不时来提提意见;瓦斯炉火始终不断,熟客来了自己就烧茶泡水;桌上有糖果饼干与香烟;录音室中,从邻近的庙里借来的红红大鼓被高悬在烟楼的半空中;剥落的黄土墙上布满吸音用的麻布袋,上面的英文字还隐约可见;从隔壁庄的八音班请来唢呐手;婶婶阿姨小弟小妹前来参与合唱;不远处猪仔哼哼叫,后院草丛中青蛙蠢蠢鼓动;休息时众人分食着从录音室门口随手摘下的香蕉,再把蕉皮掷回大地,完成一次轮回。
烟楼里,钟秀梅拿起大喇叭,召集起乡亲:“来!我们就来唱山歌,好不好?”“好!我们就来唱山歌!”乡亲们的山歌成为《我等就来唱山歌》专辑里极富感染力的一段。重新组建的乐队取名“交工”:原本指的是农忙时各家交换劳动的互助形式,也象征着美浓乡亲对乐队的支持帮助。
最终林生祥为《我等就来唱山歌》专辑呈现出来的乐曲,有摇滚元素、客家元素,也有恒春民谣,还受崔健的影响使用了唢呐,带上了中国西北民歌元素。到第二张专辑《菊花夜行军》里,这一风格得到更恣肆的发挥。大学时就和林生祥一起组团,到“交工”时代仍担任打击乐手的阿达,以及另一名乐手俊仔都是台北夜总会与那卡西(餐厅走唱表演)场子的专业乐师;他们将形形色色民间音乐的活力,从节奏安排的角度带入这个团体;而几个来自当地或外地的吹管手,特别是唢呐手,则扎扎实实见证了美浓客家八音文化原有的成熟度。
两个月时间,《我等就来唱山歌》专辑录制完成,在水资局对面的台北大安森林公园举办第一场演唱会,赶在“立法院”对水库预算进行表决之前争取舆论支持。水资局不准他们为演唱会冠上“反水库”名义,所以当晚演唱会上挂的红布条上写着:“我等就来唱山歌美浓×××运动音乐纪实”,而那个被用红纸条遮住了的×××,在演唱会上成了最受瞩目的字眼。演唱会进行一半,有位学生跃上前一把撕下红纸条,让“反水库”正式在“交工”的演唱会上亮相。
可是一个月之后,“立法院”表决,美浓水库兴建工程预算仍在国民党多数优势下翻案成功,通过兴建预算。
再一个月之后,又是一年一度的黄蝶祭。这一年的特色是当时民进党主席林义雄和前台北市陈水扁的参与。
“情况也不那么乐观”
2000年,台湾政党轮替,民进党执政,陈水扁在美浓获得了七成二的选票。上台之后他兑现选举前跟美浓所有团体签署的承诺,宣布停止修建水库。可是钟永丰、林生祥他们并没有多少成就感。“事实证明,即使民进党执政,情况也不那么乐观。民进党并没有说取消建设水库,只说停止。”钟永丰说。
《我等就来唱山歌》专辑对于反水库运动到底起到了多大作用?钟永丰说:“专辑对运动的成败没有关键影响力,但对整个运动气氛的保持和在人文方面的宣扬有作用。”
经过“大大树”音乐公司老板钟适芳的介绍,“交工”的歌曲从一发表就引起欧洲乐评人的注意并在欧洲公共电台播出。2001年,“交工”受邀赴欧洲多国演出。大年初二,他们在美浓举办临别演出,家乡父老一个个红包不断传过来,就像子弟兵要出门干大事业一样。他们的音乐终于回得来,也走得出去了。到今天,各国乐评人都注意林生祥以社运议题为内容,结合客家、闽南音乐元素形成的新民谣创作路线。
刚刚结束的台湾选举让当年的“行政院”院长萧万长成为了马英九的“副总统”。钟永丰并不讳言他将选票投给了民进党:“因为民进党很明确表示,支持不兴建水库,对台湾整个发展不持简单的发展主义。当然马英九也提出生态的重要性。我想他这两三年准备时也吸收了一些生态、社区的想法,不会等同于8年前的国民党。但是我们已经开始准备应对变化的可能。”
美浓,已经不是8年前的美浓。“协进会”仍然活跃,通过扶植社团、社区大学等载体,促成美浓民众公共空间的形成。在这个社区里,有当地农民、台大经济系毕业的高材生、辞去银行金饭碗白领、社区大学和协进会工作的年轻人等组成的“美浓有机耕作队”;有返乡青年为外籍新娘开办的识字班;有大中学生组成的以延续客家文化为宗旨的“美浓后生会”,等等。
并非美浓人,但是自反水库运动以来一直与美浓结缘的钟适芳说:“我觉得美浓越变越美了。因为一代代返乡青年把永丰他们的各种尝试都延续了下来。现在每年过年的时候,政府都会补助美浓农民在休耕的田里种花,变成一片花海。”
现在钟永丰以无党派身份担任嘉义县文化局局长。钟秀梅在修得博士学位之后到台湾成功大学台语系任教。林生祥继续以音乐为业,他的太太是外籍新娘识字班的创办人之一,现在的工作是帮钟秀梅一起做客家女性的调研,他的岳父就是当年的反水库大佬。
(宁二对本专题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