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第4发,冲啊
“当时我买了一张去泰安的票,想去爬泰山然后跳下去。”
《四个春天》的导演陆庆屹,曾有过流浪、无望以及自我放逐的青春,十几岁爬火车离家出走之后,他曾在湖南县城的屋檐下被驱赶,被锁在姐姐沈阳的家里,在落雪的北京站被哥哥一把抱住,最后被老家矿山炸口处闪光的水晶治愈。
漫长的迷茫在重构离家出走的孩子,当他再次回到故土时,重构过的灵魂,对这片土地的审视、对父母的依恋已经换了视角。陆庆屹把它拍成图片,感动了很多人。
“我不知道在中国有多少个这样的家庭,有多少这样的人因为时代淹没很可惜的,其实我有点想歌颂他们。”
他决定拍摄视频,并把它剪成一部片子送给父母。后来,这部影片从家庭录像变成了独立电影,再有了不同出品方的加入,还拿到了西宁FIRST青年影展最佳纪录长片奖,入围了第55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剪辑奖。
1月4日,《四个春天》登陆内地院线。
陆庆屹说,他没有预设过这部纪录片在院线中的位置,他想到的是,“有很多90后在豆瓣上给我留言,说他们没有体会到那种生活,但是他们感觉到了人性的光辉”。
陆庆屹(右蓝衣者)和父母、哥哥
01
从独山到北京
抗战北起卢沟桥,南止深河桥。深河桥所在的地方,就是贵州独山,解放前有名曰“小上海”,抗战的时候被炸成一片焦土,大迁徙之中,两万人滞留此地,成为主人。
陆庆屹的父亲是贵州罗甸人,去贵阳读书得背着一袋米走一个星期。毕业后,陆父被分配到独山的中学当老师,教物理和音乐,喜欢特别的风景,怜惜时令更替,有时候燕子飞走,都要叹气许久。
1978年,中央民族学院到少数民族地区招天才学生,贵州招了三个,其他两个14岁,还有一个是10岁的陆家老二陆庆松。同年,大姐陆庆伟也前往外地上学。
1989年,十几岁的陆庆屹进入叛逆期,成绩不错的他,有时候会故意交白卷,从成绩下降的罪恶感中找快感。那时候迷恋武侠,陆庆屹老是跟人打架,有一次还把姐姐闺蜜的老公打了。
陆庆屹(摄影:王远宏)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姐姐的这句话曾让陆庆屹开始反省自己。
但年少轻狂似乎身不由己,在学校又打了架之后,陆庆屹拎着书包,跳上一辆装苹果的火车走了。
火车“咕咚咕咚”地响着,陆庆屹偷吃着苹果,心里特别美。半夜下了车才知道,那车上还有橘子,竟有些遗憾。
陆庆屹流浪于各个小车站,有时候躲在椅子底下,车站工作人员会拿手电筒照人。在湖南某个县的小车站里,陆庆屹坐在屋檐底下躲雨,被工作人员赶走。
流浪三个月之后,陆庆屹想起来姐姐要结婚了,就搭火车去沈阳见她。
大东区小二台子电梯厂,这是姐姐被分配去的单位。一到站,陆庆屹就奔向姐姐,但却被姐姐锁在了屋里。陆庆屹跑过几次,睡过天桥,后来姐姐把婚期提前了两个月,父母和哥哥都提前来到了沈阳,那时候哥哥陆庆松已经在清华当老师了。
“你跟我到北京去吧。”陆庆松对弟弟说,“我们立两条规矩:第一,不许犯罪;第二,不要死。”
“好。”陆庆屹说。他觉得去哪里都没有差别。
陆庆屹(右蓝衣者)和父母、哥哥
到了北京之后,陆庆屹被哥哥送去过两个学校,但因为跟北京孩子打架,没有继续读下去。那个时候开始,哥哥每周到清华图书馆借书给陆庆屹看。
有一次哥哥要求陆庆屹背高一的英文第一篇课文,把100块拍在桌子上,说如果背不出来,就再不管他了。陆庆屹已经背完了,但受不了这句话,趁着哥哥去上课的时候,抓起钱去了北京站。
列车即将在4点40分出发,哥哥剃了光头,在人群中特别显眼,陆庆屹发现了三次。4点,陆庆屹走到进站口,被哥哥一把抱住。
“如果今天我找不着你的话,我可能这辈子再也不会说话了。”哥哥对陆庆屹说,他知道,弟弟买了一张去泰安的票,想去爬泰山然后跳下去。
回想起那个惊心动魄的叛逆期,陆庆屹说:“感觉自己在反抗什么东西,其实别人根本不在意。可能因为生活太无聊了,武侠书啊,录像厅啊,都在宣扬那些,你生活无望了,你不知道以后工作是什么。所以,你只能靠这个来找存在感,也没别的情感出口。”
陆庆屹(摄影:王远宏)
其实在那之后的人生里,陆庆屹也总是在追求和失望里循环。
他曾经偷偷翻窗户去朋友家里学习Photoshop,找的第一份工作是人民大学的图书公司编辑,月薪800块钱,很快就涨到了3500元,但呆着觉得没意思,他始终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但又不知道是什么。
茫然的时候,一个朋友告诉他,要去广州的杂志工作了。看着朋友的火车开走,他开始思考自己应该怎么办。
陆庆屹觉得自己应该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就回老家当了半年矿工。
矿上挖的是硅矿。那天,雷管炸了之后,尘烟落下,陆庆屹点着蜡烛,第一个进去了。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能听见脚步声,人的感官变得敏锐。
陆庆屹觉得好像有点亮光。那是一个很大的炸口,拿灯去照,一窝水晶把光从各个方向折射走,陆庆屹感动得不行。
“它埋在山里边,没有任何人知晓,但它自己还朝着一个最纯净的方向去发展,这种感觉很永恒的。人,当然不能永恒,但是那种向上的心是可以的。”
陆庆屹觉得不应该蹉跎了,一个月之后,他又回到了北京。
陆庆屹的家乡
02
从家庭录像到金马纪录片
2003年,陆庆屹回到北京,当时网页制作是最吃香的工作。他拿着一本书学了一个下午,就去找工作了。后来陆庆屹跟朋友开了个设计工作室,刚拉第一单就非典了。
陆庆屹又去上了两个月的三维设计班,后来又买了本书,学习后期包装,干了一年多,自己开了个广告公司,头两年赚钱很容易。
2008年,陆庆屹自觉不是那块料,把公司给了一个朋友,去苏州租了一个房子,手机停机,住了半年,买了个相机。
回来之后,陆庆屹做了好几年摄影师。拍“华北第一高楼”天津的117大厦,记录了四年,还拍过美国职业棒球大赛。
与很多网友一样,陆庆屹在豆瓣上创建了相册。他有一个相册名叫“回家”,都是独山的街道、父母的生活,每张照片下面都有好多人评论。
“为什么那么多人会去留恋这个东西,然后我就觉得我的审美、我的视野这些已经被之后的生活重构了,重构之后再去看它的时候,是另外一种更客观的、不带情感的那种视角。可能那时候我发现的东西又不太一样。”当时陆庆屹正好需要买一台新相机,他决定拍点视频。
陆庆屹的家乡和父母
2015年,陆庆屹已经想好,拍多点素材之后,给父母剪一个片子。
“我不知道在中国有多少个这样的家庭,有多少这样的人因为时代淹没很可惜的,其实我有点想歌颂他们。”
《刺客聂隐娘》也在那一年上映,在一篇报道中,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的学生问导演侯孝贤:“我是学导演的,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开始我的第一部电影。”
侯孝贤说:“那你就去拍呀,你不拍你怎么知道怎么开始啊。”
“我就觉得开窍了,我也可以啊。”
陆庆屹开始买电影的书,在豆瓣找影评,他们推荐的书,陆庆屹一本本买回来看。一点点建立个人的电影思维,开始想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纪录片。
2016年,姐姐陆庆伟去世,陆父身体每况愈下。
那时候陆庆屹不会剪辑,他怕剪辑时间太长来不及给父母看,于是买了书,花了20个月边学边剪辑,一天工作16个小时。包括买菜的小卖部的老板、老板娘,他那一年多见过的人,加起来不超过15个。
有时候厌倦了,陆庆屹会在大门口站着抽根烟,看看天就好了。
将近250小时的素材,第一遍通看,就花了一个月时间。陆庆屹把细节都记下来,然后开始一点点构建片子的框架。
最开始陆庆屹想把整个县城的生态都展示,但后来发现做不到,太大了,后来还是把所有焦点放在自己家庭里,其他的那些带一点就可以。
粗剪的版本有五个半小时。几个朋友看了之后,说太事无巨细没必要。一点点地,时长变成四个半小时、三个半小时、三个小时、两个半小时,到最后是两个小时。
陆庆屹在豆瓣发了一个帖子,邀请网友到尤伦斯艺术中心观看他的纪录片,报名的人数超过了700人,现场有400人。尤伦斯报告厅能坐160人,最后塞进了190人,外面还有好多人进不去。
陆父陆母来到现场惊呆了。
陆庆屹镜头中的陆父陆母
放映过程中,陆庆屹从头哭到尾。他一直没敢扭头看父母,“我害怕,特别害怕”。
那天晚上,他流了特别多眼泪,“因为我知道自己是想做东西的,不是瞎混的心理,有一个东西可以作为证明,我挺欣慰的。”
为了弥补进不去的网友,陆庆屹联系到朝阳区社区活动中心增映一场,能坐70人。
那场放映结束后,有两个人把陆庆屹拉到一边问:“我们想让更多人看到,愿不愿意我们来帮你推?”
那两个人就是《四个春天》的出品人赵珣和王立学。
出品人搭建了后期人员班底,把影片的降噪进一步处理。《四个春天》亮相西宁FIRST青年影展、入围台湾电影金马奖时,都是105分钟的版本。
陆庆屹镜头下的日常生活
FIRST颁奖礼那天,《四个春天》斩获最佳纪录长片,走到后台时,工作人员把隔音门关上,陆庆屹想起了2016年春天的一次聚会。
2016年春节,陆庆屹跟几十个高中同学在KTV唱歌,那是一个闪着灯的多功能厅。
陆庆屹觉得有点闷,站在门口抽烟,两个同学上完厕所回来,碰见他,问怎么闷闷不乐的。陆庆屹说:“没有啊。”同学又关心他在想什么,陆庆屹说:“想未来啊。”
两个同学笑了:“我们还有什么未来啊?中年人了。”
“你们没有,我有。”
“那你想干嘛呀?”
“我想当中国最好的导演。”
关于创作的Q&A
新浪娱乐:虽然电影整体上是一个很幸福的感觉,但是我看到的是,不管你再幸福,好像人还是在漂泊中,只有一个暂时的稳定。
陆庆屹:人就是过客嘛,对吧。我觉得那句话特别好,托体同山阿(出自陶渊明所作《拟挽歌辞三首》)。这句话是我很早很早以前,在十几岁我就感觉得到。
新浪娱乐:姐姐去世之后,后面展现父亲跟他家乡的关系,然后在姐姐的葬礼上面,你会看到,姐姐的儿子跟外公他们并不一定有那么紧密的联系。上一代在漂泊,这一代也在漂泊,然后下一代也一样是在漂泊。
陆庆屹:我觉得从农耕社会转到了一个现代进程之后,人的状态会有这样的一个调整过程,内心有一个漂泊感,无法消除。
我现在回家的感觉是不属于那里,那种感觉挺强的。情感上,包括你身体适应度都是这样的。
比如他们的思维方式,尤其生活习惯,他们打麻将,我们在聊天我们拿一本书看,不合适,但是我在北京就可以。我愿意去适应他们,但是有时候适应不了。
新浪娱乐:在拍姐姐葬礼的时候,你是这件事情的参与者,你也是拍摄者,怎么平衡这两个身份?
陆庆屹:我姐的病情是那种反复的,每天有好的时候,也有不好的时候。好的时候她会说说笑笑的,就记录一下。
那个时候真的心里挺幸福的,一家人在一起的感觉,包括我外甥也去了,那种感觉还挺好的。
葬礼那天,要起棺的时候,我晕倒了。醒来的时候我哥扶着我,我妈说,赶紧起来吧,因为还得赶时间嘛,是有时辰的嘛。
我妈把我拉到一边说,无论怎么样,我们的生活要继续,然后,你是拿花圈还是继续拍?我说我继续拍。
新浪娱乐:里面我有比较喜欢的两个镜头,一个是爸爸、妈妈各自在一个房间,还有你爸爸在楼顶上拉小提琴的那个,挺好看的,这两个当时拍是什么状态?
陆庆屹:都是我突然醒来之后发现的。你提的第一个镜头,那个实在是太意外了。
我的房间是在他们正东面,我醒来的时候一看,赶紧架机器就开始拍,镜头都没换,我怕不拍就没了,其实那构图不够好,事后想景别应该再大一点,但是当时来不及了。
我是头一次在远处凝视父母,内心里排山倒海的情感。其实那个长镜头拍出来暗了一点,眼睛看到没那么暗,是黄昏的时候,还有一点隐约的细节,你就觉得他们两个被框在一个画面里,你就看他们那个动作,我的天,以前从来没有那样去欣赏过,作为一个观察者和作品的感觉,第一次。
然后我觉得,我的天啊,他们太美了。
新浪娱乐:还有拉小提琴的那个镜头。
陆庆屹:那个是我醒来的时候就听见琴声,然后到处去找他们,那时候已经很喜欢拍他们了,很习惯,我就去找他们,没找到。
后来一想,可能在楼顶,我就跑到楼顶偷偷的拍。后来我爸说怕吵醒我,天啊,你知道那种幸福感。他一直在做着替你考虑的事情,真的特别特别美,我也希望自己能这样。
而且,你能感觉,他在风华正茂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无法想象。
其实有很多个瞬间,你会去脑补一下你父母他们以前是什么样的,比如说我妈说她喜欢亮堂堂的,换了一个电灯,她就在想着,然后仰着脸看,特别像小孩,她说从小就喜欢亮堂堂的。
很多这种细节,当时我就特别特别难过,这么微小的一种爱好都被生活给压倒,你知道我们家,我小时候一直的记忆就是,我爸在那批改作业,我妈在那做背带,我在那写作业,三个人就聚在一个灯那儿,昏暗的灯。
后来91年,我看《梵高传》,里边有一幅画是《吃土豆的人》,哇,当时就觉得。
新浪娱乐:"这不就是我们嘛"?
陆庆屹:就是那种感觉,非常非常强烈。但是他的那个画里的人都听天由命的状态,我觉得我们是更有生命力的,还得尝试着让自己更好,那种感觉又不太一样。
然后我爸拿那个铁的笔在刻试卷,试卷以前是印的嘛,拿蜡纸给它写下来,然后做题目,去印,发卷子,我这些印象都是特别深刻。
在那一瞬间,你脑子里浮现很多很多碎片,有你经历过的,还有你自己想象的,那些碎片全都涌过来了,忍不住哭了,还不敢哭出来,怕打扰他,我就希望那一刻给它停住了,父子之间就这样凝固下来,永远这样凝固下来。
后来他停下来之后,自己在那“哎呀,这弦子拉的也好嘛”,发现我“怎么来了”,我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他说“我看见你在睡觉嘛,我怕吵醒你”,那一下真崩不住了,赶紧扭头过去,怕他看见我流泪。
陆爸爸在走廊上吹长笛
新浪娱乐:在剪辑的时候,你有往一个主题或者深度上面去塑造的想法吗?
陆庆屹:没有从主题上,我只是从大结构上,把时间给它区分出来。
我主要还是觉得,人应该强韧一点,无论面对什么事情。其实包括他们对死亡,相对我们来讲,他们更坦然。
新浪娱乐:这个片子,你对它在院线上的定位是什么?
陆庆屹:我没考虑过。但是,我想到的是,有很多90后的在豆瓣上给我留言,说他们没有体会到那种生活,但是他们感觉到了人性的光辉。
本文主笔
阿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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