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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 点击此处查看其它图片余光中夫妇 50年前,我的第一本诗集《舟子的悲歌》在台湾出版。半世纪来,我在台湾与香港出版的诗集、散文集、评论集与译书,加上诗选与文选,也恰为50本。若论创作时间,则我的第一首诗《沙浮投海》还可以追溯到1948年。
但是晚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经过流沙河、李元洛的评介,大陆的读者才开始看到我的作品。至于在大陆出书,则要等到八十年代末期:由刘登翰、陈圣生选编、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余光中诗选》,在1988年最先问世。迄今我在各省市已经出书20多种,其中还包括套书,每套从3本到7本不等。百花文艺出版社印行的这套,该是包罗最富的了。
收入目前这一套《余光中集》里的,共为18本诗集、7本散文集、6本评论集。除了13本译书之外,我笔耕的收成,都在这里了。不过散文与评论的界限并不严格,因为我早年出书,每将散文与评论合在一起,形成文体错乱,直到《分水岭上》才抽刀断水,泾渭分明。
早年我自称“右手为诗,左手为文”,是以诗为正宗,文为副产,所以把这一本散文集叫做《左手的缪斯》。其中的第一篇散文《石城之行》写于1958年。说明我的散文比诗起步要晚10年,但成熟的过程比诗要快,吸引的读者比诗更多。至于评论,则在厦门大学的时候已经开始,虽是青涩的试笔,却比写抒情散文要早很多,比写诗也不过才晚一年。
我是在1949年的夏天告别大陆的。在甲板上当风回顾鼓浪屿,那彷徨少年绝未想到,这一别几乎就是半个世纪。当时我已经21岁,只觉得前途渺茫,绝不会想到冥冥之中,这不幸仍有其大幸:因为那时我如果更年轻,甚至只有十三四岁,则我对后土的感受就不够深,对华夏文化的孺慕也不够厚,来日的欧风美雨,尤其是美雨,势必无力承受。
要做一位中国作家,在文学史的修养上必须对两个传统多少有些认识:诗经以来的古典文学是大传统,五四以来的新文学是小传统。当年临风眷顾的那少年,对这两个传统幸而都不陌生:古典之根已蟠蜿深心,任何外力都不能摇撼;新文学之花叶也已成荫,令人流连。不过即使在当年,我已经看出,新文学名家虽多,成就仍有不足,诗的进展尤其有限,所以我有志参加耕耘。后来兼写散文,又发现当代的散文颇多毛病,乃写《剪掉散文的辫子》一文逐一指陈。
早在厦门大学时,我已在当地的《江声报》与《星光报》上发表了一些诗、评论和译文,更与当地的作家有过一场小小的论战。所以我的文学生命其实成胎于大陆,而创作起步于南京,刊稿,则发轫于厦门。等到40年后这小作者重新在大陆刊稿,竟已是老作家了。一生之长亦如一日之短。早岁在大陆不能算朝霞,只能算熹微。现在由百花文艺出版社隆重推出这部《余光中集》,倒真像晚霞满天了。
除了在大陆的短暂熹微之外,我的创作可以分为台湾、美国、香港3个时期。台湾时期最长,又可分为台北时期(1950年至1974年)与高雄时期(1985年迄今)。
然而不论这许多作品是写于台湾、香港或美国,不论其文类是诗、散文或评论,也不论当时挥笔的作者是少年、壮年或晚年,20岁以前在那片华山夏水笑过哭过的日子,收惊喊魂似的,永远在字里行间叫我的名字。在梦的彼端,记忆的上游,在潜意识蠢蠢的角落,小时候的种种切切,尤其是与母亲贴体贴心的感觉,时歇时发地总在叫我,令浪子魂魄不安。我所以写诗,是为自己的七魂六魄祛禳祷告。
自八十年代开放以来,我的诗传入大陆,流行最广的一首该是《乡愁》,能背的人极多,转载与引述的频率极高。一颗小石子竟激起如许波纹,当初怎么会料到?他如《民歌》、《乡愁四韵》、《当我死时》几首,读者亦多,因此媒体甚至评论家干脆就叫我做“乡愁诗人”。许多读者自承认识我的诗,都是从这一首开始。我却恐怕,或许到这一首也就为止。
我的一生写诗虽近千首,但是我的诗不会全在诗集里。因为诗意不尽,有些已经洋溢到散文里去了。同时,所写散文虽达150篇,但是我的散文也不全在文集里,因为文情不断,有些已经过渡到评论里去了。其实我的评论也不以评论集为限,因为我所翻译的十几本书中,还有不少论述诗、画与戏剧的文字,各以序言、评介或注释的形式出现。这么说来,我俯仰一生,竟然以诗为文,以文为论,以论佐译,简直有点“文体乱伦”。不过,仓颉也好,刘勰也好,大概都不会怪罪我吧。写来写去,文体纵有变化,有一样东西是不变的,那便是我对中文的赤忱热爱。如果中华文化是一个大圆,宏美的中文正是其半径,但愿我能将它伸展得更长。
(此文为余光中先生为即将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余光中集》所作序言,本报有删节。)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03年12月30日 第七版)余光中《乡愁》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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