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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个饺子
2月5日(农历正月十五)上午,山西省灵石县王禹乡回祖村。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窗台上,村民霍玲玲慢吞吞地煮起了饺子。约10时左右,吃完了早饭,她特意留了28个饺子在锅里,等昨晚到矿上上班的丈夫王春新回来吃。
到下午1时左右,仍然没见王春新回来。霍玲玲寻思,得到煤矿老板甄毓秀的家中问问。
昨晚11时45分,就是甄毓秀把熟睡的王春新从床上叫走的。而且昨天一天,甄毓秀把在家休息的王春新叫过去了十多次。
赶到甄家,只有他哥哥甄树全和一个亲戚坐在屋里。霍玲玲看到甄树全脸色极为难看,“脸上的肉都在跳”,感觉出了什么事。她赶紧往外跑。
坐在妹夫的摩托车上,霍玲玲沿着山谷向煤矿飞奔。井口围了一大堆人,县上的领导已经赶到,警察在井口周围拉起了警戒线。得知王春新和甄毓秀等28个人都在井下,霍玲玲呆了。
在村子的另一角,早上9时30分左右,矿工吴铭(化名)吃完早饭,在屋场上四处溜达。
没走多远就听见议论:甄家煤矿出事了,早上七八点钟时,井口浓烟滚滚。
挖了20多年煤的吴铭“心里猛然一沉”。他赶紧回家,叫了两三个村民,骑着摩托直奔矿上。
约在10时15分,吴铭等人到了井口。井口浓烟已经消散,从地底下冒出的气体中有股甜味。一些在其他黑口子(即黑煤窑)上班的矿工听说这一消息后,自发赶来营救。
此时,甄家煤矿已是人声鼎沸。大难临头,回祖村的男女老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惊恐。
人为酿就的惨祸
自2月7日起,遇难矿工的遗体被陆续抬出矿井。6名村民、22名外地民工的遗体被统一运到介休市殡仪馆的太平间。加上汾西县陈家垣煤矿死亡的一名外地民工,矿难的死亡人数达到29人。
山西省公安部门经调查取证,已初步确认这是一起涉嫌私挖滥采、争夺煤炭资源、发生过激行为、造成人员伤亡的刑事案件。
早在去年,回祖村村委会主任甄毓秀私开的煤矿和相邻的汾西县永安镇陈家垣煤矿的矿井被打通。双方为争夺煤炭资源,多次发生冲突。回祖村村民说,双方打架的次数太多了。在井下,哪方开采越界了,对方便用炸药把井下巷道炸塌堵死,光去年就前前后后炸过5次。
最近一段时期,双方解决问题的手段有些不正常。从1月底到2月3日,双方在井下两次发生激烈冲突。
2月3日晚,甄毓秀认为汾西的黑口子已经挖到回祖村煤矿的地界内,让煤矿上带班的工长袁文成带5个矿工进坑查看。袁文成和5名矿工在巷道里和汾西的人遭遇,“被他们用猎枪逼到巷道死角,矿灯也被没收,吓得都尿湿了裤子”。汾西的人将炸药放好后,才让他们走掉,然后将坑道“放了顶”(即炸塌)。
此事令袁文成大受刺激。当夜他从矿井出来后,便打电话给甄毓秀辞工不干了,随后数天闭门不出,没想到因此逃过一劫。
2月4日深夜,甄毓秀带领27个矿工赶到矿上,携带炸药下井,准备报复对方,随后,井下发生了两次爆炸。
新华社报道称,陈家垣煤矿的矿主庞龙虎向警方交待,2月3日,他买了5箱土制炸药、6袋引信。4日晚,派陕西籍民工吴某等4人把炸药、雷管安置在坑口,之后引爆,导致矿难发生。4人中有1人死亡,3人在逃。
2月10日,死亡矿工的遗体被拉回村。2月11日,回祖村全村出动,搭起了灵棚,请来了乐队,为死者举行一场热热闹闹的葬礼。
几抔黄土,数堆新坟,昔日生龙活虎的矿工早早长眠。
黑煤窑的“背景”
记者走访回祖村和汾西县永安镇陈家垣村,发现出事的这两个黑煤窑,每一个都不简单。
有知情者向记者透露内幕:庞龙虎并非这一黑口子的矿主,“充其量是个替死鬼”,真正的老板是在汾西县势力颇大的陈建华。
据知情者称,陈建华是汾西县后加楼村村支书,汾西县人大代表,这几年因为缴税比较多,拥有“劳模”在内的不少荣誉。此人有好几个黑口子,手下常年养了一帮人充任打手,庞龙虎只是他的一个亲信。
汾西县委一位负责人向记者透露,前几天,陈建华从美国旅游回国时,在机场被山西省公安部门抓获。此前,汾西县人大常委会已依法罢免他的人大代表。
知情者透露,陈家垣煤矿有“三大股”和“五小股”之说。三大股东除陈建华外,还有永安镇的一个小名叫“瓷娃”的人和城关镇后加楼村的计某。瓷娃手里有五六个黑口子,还开了一个铁矿,富甲一方。三大股中又套了两小股,他们并非真正入股,但手持暗股分成。
回祖村矿主甄毓秀也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回祖村村民委员会主任。早在上世纪90年代,甄毓秀便当过村委会主任,中间空了几年,新世纪重新挪回了村委会主任的位置。
甄毓秀的煤窑原为四证俱全的回祖村村办煤矿的回封井。1998年,回祖村将此井以7万元的价钱卖给了王禹乡的任在江。随后,甄又从任手中将这口井搞到手,一直开采至今。
有知情者称,这还不是甄毓秀的第一个煤窑。早在上世纪90年代,他就在村里有证煤矿的边上开过一个小煤窑,一直开采到废弃为止。
依靠黑口子挖出的利润,甄毓秀很快发家。他在县城有房,一家人都住在县城,自己新买了一辆红色桑塔纳车。
村民们对于甄毓秀的印象是:“霸道,没人敢惹他。”也有村民告诉记者,甄毓秀“为村民办过一些事”。他和县上许多政府部门的人很熟,村上有人打架被抓到县公安局去了,通过他就能把人要回来。
2001年和2002年春节,甄毓秀给回祖村每人发了一袋面。这也被许多村民看作甄毓秀“发财不忘乡亲”。
地下煤炭经济
甄毓秀家在村里有叔伯兄弟几个以及苗家5个外甥。自上世纪90年代初担任回祖村村委会主任后,甄毓秀的兄弟和几个苗姓外甥便依靠这棵大树开起了黑煤窑。
苗家五兄弟除老大苗宝龙没有小煤窑外,其他几个都靠开黑煤窑发了大财。
村民们估计,苗家兄弟最有钱的是苗三龙。他家有两辆小车、一辆装载机和一辆大卡车,在县城还买了房子。他在回祖村的房子也装修得十分豪华。进去过的村民告诉本报记者,“估计花了几十万”,彩电上万元,卫生间里装上了城市居民也极少有的桑拿浴房。
甄毓秀的煤窑出事后,不知是害怕政府调查还是其他担心,苗家几个兄弟一个个不见了踪影。
在王禹乡煤管站(一说是乡企业办)工作的王某,几年前就在回祖村的后河弄了一个小煤窑,做起了煤老板,雇了包括当地村民在内的几十名矿工上班。
按老矿工吴铭的说法,回祖村的黑煤窑约有10来个,而有背景的,就已经占了一半以上。
灵石县国土资源局的一位负责人向本报记者坦陈,基层干部涉及非法煤窑经营已经“不是新动向,几年前就有了”。
2月13日下午,记者从回祖村返回灵石县城时,在山路两侧不时可以见到一些洗煤厂和焦化厂。同行的县煤运公司一位工作人员气鼓鼓地说:这些小厂按政策早就该取缔了。
一种地下煤炭经济在这里已悄然成形。
从禁到罚
灵石矿难发生后,山西省政府决定立即关停所有的小煤窑,并再次在全省开展非法小煤矿综合整治活动。
灵石县国土资源局的一位干部说,每年政府不知派出过多少执法队,现场断电、断水、封炸井口,对煤老板罚款、拘留甚至判刑,“可以说,我们能用的方式都用了”。
效果究竟如何?在回祖村里挖了20多年煤的吴铭说:“这两年村里小煤窑最为兴旺发达,村里光外地矿工就有三四百人。”
为什么呢?王姓前窑主向本报记者说出了其中的奥妙:“查封到了下面就变成了检查,检查就是罚款,罚款就是放行。”
回祖村有父子俩开了一个小煤窑,每天出煤5到10吨。这两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煤老板说,去年煤窑的鼓风机、电动机等设备被乡上搬走了三四回,每次交了500元到1000元不等的罚款,就又搬回来了。
2003年5月,山西对黑煤窑开展大整顿。灵石县国土资源局巡查,发现回祖村废弃矿井(即甄毓秀的矿井)“有被挖开采煤的迹象,立即进行了制止”,并对甄毓秀拘留了6天,处以12万元的罚款。
甄毓秀的煤窑一天出煤达百吨,净利润至少上万元。村民们说,这次是他“马失前蹄”。
甄毓秀神通广大,“除非遇上省、市检查组突击检查”,常常是别人的煤窑关了,他的煤窑还照样出煤。
事实上,这些煤老板并非真不在乎罚款,这些钱最后都要通过节省煤矿各项开支、克扣矿工工资等方式得到补偿。诚如王姓前窑主所言,罚款最终都转嫁到了矿工的头上,他们要承受更大的安全风险和更重的剥削。
有关人士透露,查与罚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副作用:煤老板和某些职能部门人员正是通过这一途径,建立了日益密切的联系。
灵石县公安局一位警官告诉本报记者,有很多次县里国土、公安部门联合下去查禁小煤窑,大队人马到了山上,老板和矿工已人去窑空。
被煤改变的“生态”
灵石县位于吕梁山区东部,全县人口24万,县城人口约4.5万。煤炭产业是全县的经济支柱,占县财政收入的70%以上。
地处群山环抱之中,小县城却饱受煤尘污染。每天傍晚到清晨,整个县城被呛人的煤烟笼罩。记者看见,街上的冰都是黑色的。
“别看县城一般,灵石可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有钱人多得是。”在县城开小面包的牛师傅表情复杂地告诉本报记者。
细细一看,果然,灵石县城看起来“灰头土脸”,街上的豪华轿车却特别多。沿着县城街道散步,随处可见丰田、本田、帕萨特、尼桑、奥迪等豪华轿车穿行而过,宝马和奔驰车也不时可以见到。许多车是刚买的,还没有挂牌照。
这些豪华轿车的主人,绝大多数是煤老板。在灵石县煤运公司工作的杨某告诉本报记者,近年来煤价大涨,一吨一般的煤卖价高达270元,质量差的也可以卖到150元,而包括工人工资在内的生产成本每吨只要38元。所以开上一个小煤窑,“等于弄了一台印钞机”。
杨某曾亲耳听过煤老板们在酒店里打招呼,这个伸着手指头问:“今年你赚了几百?”
那个摊开手掌:“不多不多,500不到。”连“万”字都省略了。
在这个晋中小县城,黑色的煤块导演了一幕幕“一夜暴富”的喜剧。依靠时代的奇特造化,一些人成为喜剧的主角。然而更多的人注定只能是永远的观众,他们的收获又是什么呢?
回祖村是黄土高原上的一个普通村庄,距离王禹乡政府六七里路,距离灵石县城约35公里。多年的煤炭开采严重破坏了当地的生态环境。通往回祖村的山路路面上覆盖着一寸多厚的煤灰,脚踏下去烟尘四扑。一辆大卡车经过,搅起的煤尘遮天蔽日。走在村里,一阵大风刮过,全村都笼罩在黄黑色的烟尘中,十多米远便见不着人。
回祖村村民人均土地约有3亩,主要种些麦子和玉米。因为天气常年干旱,麦子亩产仅200多斤,玉米亩产400斤,村民靠种地只能糊口。
家里生活要开销,村民之间有人情礼送,孩子上学更要大把的钱,所以明知道下煤窑危险,为了手中有些活钱,许多村民甘愿冒险下煤窑挣钱,少数有能耐又有胆量的就自己搞黑口子。
从表面上看,小煤窑“给了村民一条活路”,但矿主们为省钱,小煤窑的安全设备极差,村民在煤窑工作,除了让家人整天担惊受怕外,一些人的命运也被永远改变。
村民王春新兄弟5个,除老大病死外,3个死在黑口子里。老三十多年前死在苗家的煤窑里,老二2003年农历二月二十一日死在苗三龙的煤窑里。王春新1999年在苗家煤矿挖煤时,被砸成大腿粉碎性骨折。即使这样,在2月4日晚上,老天仍然没有放过他。
死者已矣,生者戚戚。王春新们死了,他们的家人却从此承受家破人亡的伤痛。
王春新的妻子霍玲玲身体有病,无法下地干活,两个孩子一个上高二,一年就要5000多元,另一个上初中,一年最少也要3000元。王春新一死,一个普通家庭一夜之间陷入绝境。
黑色的煤也改变了村民的身份。一些人成了煤老板,一些人成了雇工,乡村社会相对单纯融洽的邻里关系迅速出现了裂变。
过去甄家和村民们关系很融洽。开黑口子赚钱后,兄弟两个“车来车往”,和村民们见面连招呼都不打。王春新等一些曾在苗家矿上干活的村民都受过苗家兄弟的打骂,村民们敢怒不敢言。
吴铭和王春新是好朋友。2月13日中午,记者来到吴铭家,他正和一个矿工就着半盆猪肘子喝闷酒。王春新等人出事后,吴铭和几个矿工下了决心:“以后饿死也不下井了。”
“我痛恨这些黑口子老板。”吴铭喝多了竹叶青酒,一副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坐在肮脏的沙发上骂骂咧咧。(南方周末 李梁)
新京报:性命与煤的比价 矿难整顿中仍希望吃煤
29人丧生的“2·5”矿难之后,山西灵石、汾西两处村庄的矿主们纷纷外出躲避,但村民们仍然期待着整顿结束,大家可以继续吃煤 山西灵石回祖煤矿,今年2月5日,为与邻村争夺矿源,井下一场人为制造的爆炸夺走29条生命。 点击此处查看其它图片 在死难矿工王春新家贴着白对联的门洞旁,一群孩子在玩耍,死人的事对他们来讲很是遥远。 死难矿工王春新的家属将洗干净的孝服折叠好。她说,等家里死了人还能穿。王家兄弟6个,3个死在黑煤窑里。2·5矿难发生地山西灵石县回祖村,随处可见被封闭的小煤窑。 出事后,附近村里做过矿工的男劳力都出去躲了起来,村里只剩下老人和他们下井挖煤的三轮车。回祖村村民排队取水。当地过度开采,村里的井已干枯了,村民不得不走上几里山路来担水。 事故发生后,二十几个四川遇难矿工家属来到山西,所有人都被安排住在一张大铺上。
前言
“出事口子的煤是肥煤,回祖的人要吃这个煤,汾西的人也要吃这个煤。”山西灵石县回祖村2·5矿难遇难者王春新的母亲说。
“吃上煤就富,吃不上煤就穷。”出事矿井另一方山西汾西县陈家原村一村民总结。
“吃煤”是当地人的一个口头语,就像“吃饭”“吃肉”一样寻常。“肥煤”、“瘦煤”,也似乎是在评说肉的好坏。
灵石县政府的网页介绍当地煤资源时也说,“(煤)占全县总面积71.3%,品种齐全,多为肥煤、焦煤、瘦煤和气煤。”比起坡上望天收的庄稼,煤似乎是更现实的食物。
人吃煤的诱惑后面,是“煤吃人”的现实。2004年2月5日,农历元宵节,山西省灵石县和汾西县交界的两个小村庄———回祖村与陈家原村发生矿难,两个非法矿洞在相互打穿后,为争夺矿源,有人故意在矿洞中制造爆炸,结果造成29人丧生,死者包括回祖村黑煤矿矿主、该村村委会主任甄旒秀等6名回祖村民,另有22名四川籍矿工,此外汾西方面也死亡一名矿工。
事发后一周,在上述两个村庄里,巡警还看守着现场、调查人员仍在洞内取证。但村民更多地谈论着赔偿金额的问题。另一件事也备受关心:整顿何日结束,大家何时可以继续吃煤。
关键词
黑口子
山西村民俗语,即无证开采的非法矿井。肥煤粘结性较好的一种烟煤,加热时能产生大量的胶质体。适合炼焦,能产生熔解性良好的焦炭。但裂纹较多,焦炭易成小块,机械强度及耐磨强度均差,多用做配煤炼焦的主要成分。
出事后村里少了很多人
煤矿封停了,外地矿工没活干都走了。“回祖村眼下像一条被抽掉了筋的驴,不知要躺多久才能起身。”
回祖村是一个小村庄,隐藏在连绵的黄土高坡之间。它的外表一派土气,村里却有一条饮食店、商店、美容美发店形成的小街。养活这些小店的是常年聚集的几百名外地矿工,他们大都在村里密密麻麻的私采小煤窑里挖煤。
2月13日的回祖街头分外冷清,半数小店关门闭户,几个闲人无精打采。他们说,2·5矿难发生后,煤矿都封停了,外地矿工没活干都走了。“回祖村眼下像一条被抽掉了筋的驴,不知要躺多久才能起身。”
这些还只是表面。向村里稍微走深一点,很多宽敞漂亮的窑洞了无人气,门楼紧闭。“开过黑口子的老板,稍微赚了钱的都跑了。只有折本的没钱跑,还呆在家里。”一位姓王的村民说,据这位知情者介绍,去年5月,“上面整顿过一次黑口子,拘留了七八个老板,最少的也罚了十来万,当时村委会主任掏了几十万罚款”。这一次出了事,老板们又怕抓,所以都跑了。
遇难的村委会主任甄旒秀家铁门紧闭,甄的侄子苗三龙家的三间大院也是铁锁把门。村民们反映,苗家开过矿的几兄弟都躲了。“去年下半年,苗三龙的口子出事打坏了矿工脊椎,矿工告状,县上要处理他,他跑了,春节都没回来。”
出事矿井另一头,汾西县陈家原村已看不到一个年轻人。尽管家家屋里堆满了风镐、煤铲这些工具,院子里也到处是运煤三轮车,但“留守”的老太太们没人承认自家有人下过井,更别说当矿老板。
没人承认自己开过矿
“住在煤堆里,肯定有人开煤矿,不过咱村里好像没有。”
这个时候,想在回祖村找到承认自己当过矿老板的人已经很难。
五十来岁的王某坚决否认自己开过口子,但谈到了一些开矿的情况:要弄个好点的口子,也就是招十来个工人,一天至少出二三十吨煤,“要七八万资金”。有的黑口子有七八十工人三班倒上班,一天出上百吨煤。也有小打小闹者投资一两万,招上两三个工人,赚一点算一点,当然有人赚有人赔,还有欠一大堆债的。
霍贵生是遇难矿工王春新的岳父,他是目前村里惟一承认自己开过矿的人。上世纪90年代初期,他曾在靠近出事矿井的沟里开了一个口子,当时村委会主任甄旒秀(本村人称为甄三留)在那里也有口子,“我还和他竞争过。人家有钱有势,竞争不过,后来就开不成了。”
他还说,自己父亲那辈开过一个口子,后来被外人弄去开,又没开下去,一直闲着。“前年下半年,邻居们说起煤炭涨价,想开口子,我说我那里有个口子,自己老了,不想惹事,要回来送给你开吧。邻居说那哪行,你的口子,一起开吧。”
当时,霍老汉就和邻居一起开起了口子,“初九开工,三十就见了炭。”见了炭却起了冲突,“人家不想让我干了,想独自干。我想你不叫我干,你也干不成,一闹,口子就开不成了。”没吃成煤的霍老汉现在家境贫穷,“屋里只有200元现金。”当晚,他借了一台机器回来,准备第二天压苞谷卖钱,好买种子、化肥,想种点苜蓿。
在陈家原村一位陈老汉的家里,记者发现了一张营业执照,下半部被照片盖住,上半部则写着“加楼乡赵家坡煤矿”。这令陈老汉很紧张,他先说那是1992年的执照,后来又说是1982年的,是大队的煤矿,自己搞过一阵。 “住在煤堆里,肯定有人开煤矿,不过咱村里好像没有。”
“肥煤被村干部吃了”
有村民说,苗三龙有四个黑口子,一天赚十几万。村里有五个大矿主,死了的村长是最大的。2月14日,回祖村一位村民透露,死去的村长甄旒秀(村里人叫他甄三留)和弟弟甄四留,外甥苗三龙、苗四龙、苗五龙也开口子,都很赚钱,“肥煤都被村干部和他们的亲戚吃了”。
王春新的遗孀霍玲玲说,苗家五兄弟,总共四人开黑口子。这次事故,是苗四龙喊人下井,出事后他也跑了。“苗三龙特别有钱,在灵石有房子,有两部大车、两部小车。”
有村民说,苗三龙去年有四个黑口子,一天赚十几万。村里有五个大矿主,死了的村长是最大的。
霍贵生讲述了甄三留的发迹史:1987年甄选上村长,1990年期满,又由乡上任命一年。“1991年他承包了村里的煤矿,当时有存煤2000多吨。”中间停了两年,1994年左右又与村里签合同,承包了出事的口子,3年一共给村里7.5万元。“往后一直搞了七八年,至少搞了几千万。”期间村长赵继成开过一年,2000年,甄又当上了村长,于是这个肥口子又回到甄手里。
媒体报道了当地官员的说法:出事矿井是回祖村集体煤矿回祖煤矿的风井,煤层质量也不好。但回祖村一位姓秦的村妇告诉记者,出事矿井的煤是村里最好的煤,“2号煤,煤层有两米高,一吨卖到几百块,现在村里已经没有这么好的煤了。”
汾西县陈家原村那位陈老汉也说,出事矿井的煤油性大,发热量高,是难得的肥煤。霍贵生回忆,以前出事矿井和大矿(国有矿)打通了,甄旒秀还仗势让大矿退了几百米。大矿倒是煤质不好,煤层和矸石层、渣层混杂,村上没有技术开采,2001年让王禹乡一个叫张金宝的人承包了,5年给村上17万。如果不是煤价上涨,张也赚不了钱。有村民反映,甄旒秀在本乡之外的夏门还有一个口子。
记者看到村主任家的院子在村里显得气派不群,高大的门楼上写着“静居高雅”,院里停了一辆吉普车,屋顶养了一群鸽子。霍说村主任在灵石县城另有房子。村民王志文说现任回祖村党支部书记王俊林也开矿,前年,王承包了苗四龙的矿,赚了40多万。其中细节霍贵生介绍说“每一吨炭,王给四龙五块钱。去年四龙一看,煤炭涨价了,就不让王干了,收回自己干。”还有人说王不久前在后沟里还有一个口子。
霍贵生解释承包煤矿的规矩是:大老板(出资者)给二老板(包头)定下金额,每卖出一吨炭给包头30块钱,包头就在其中开销开矿成本和工人工资,“大概每吨能挣六七块钱”。四川中江县遇难者游唯富是甄旒秀出事矿井的包头,他的妻子唐秀英说老公手下有几百个工人,“带了一些人过来给甄帮忙”。
记者来到王俊林家里,王不在家,王的妻子否认自家有口子,还说:“有些人看村主任出了事,想借此机会整倒书记。”追问之下,她承认前年包过苗四龙的矿,但说煤质不好,一吨只卖三四十元,亏了。
小矿主的赔钱买卖
“查了两次,罚了两次钱,第三次才炸了。算起来罚了小一万。”
有些人吃煤是冒风险的。回祖村民吴天(化名)是个例子。
15日晚,在吴天家开的小店,吴妻赵兰承认“去年在后沟里开过一个小口子”,但只开了几个月就被炸掉了。记者问是赚是赔,在店里卖货的一个老汉说:“她赚个鬼!本都折光了!”看起来很精干的赵兰说起开矿的事很有些愤愤不平:“数我们最倒霉!打了几十米深,又不是肥煤、2号煤,是瘦煤,煤面子,人家的煤一吨卖200多,我们家的一吨才几十块钱。才见炭,就被上头检查的炸了,但那些有钱有势的照样开。”
赵兰说,她家开矿是不得已。“你看,我家这窑是住的别人家的,结婚十几年了,一直想有个自家的窑。三个孩子,两个女儿在外面上中专,一个男孩上中学,还有两个有病的老人,日子不得过。看到别人家都开口子,我和吴天商量,说我们也开一个,弄点钱用。谁知道就是没吃这个煤的运气。”
赵兰的小店柜台里大约有几千元的货,她说,这些东西大部分是赊来的,由于经常扯货款供孩子上学以及开矿,还欠了批发部老板一万多元。赵兰家的窑洞看起来确实很破败。院门口贴着孝联,两个老人不久前先后去世了。
回忆起开矿的生活,赵兰说自家实在算不了什么矿主,只投入了一万多元,“雇了五六个人”。洞里没有牵电线,靠矿灯照明。买不到炸药,就靠人力挖。为了节省费用,不仅丈夫领头干,她自己也进洞挖煤运煤,为此还学会了开三轮车。结果才出煤就被炸了洞,光罚款交了5000,加上木料、工具、工资这些原材料的损失,“赔了几万”。
回祖村街头商店一个开三轮车的老汉说,实际吴天家的口子不是一次就被炸的,“查了两次,罚了两次钱,第三次才炸了。”第一次罚5000元后,又偷偷开,结果上头把三轮车开走,拿了几千元才取回来,“算起来罚了小一万”。他说,吴家算起来赔了“二万大几千”。但他也透露,吴家的口子是由一个河南人出资的。
霍贵生知道得更多。他说吴家开的口子并非自己出钱,而是找了一个河南人出资,“这河南人长年在这里当包工头,手下有二三百工人,也有个几百万。那人出资本,吴天领着干,罚款、赔钱都是人家交。”
“是个人就想开口子”
“咱们这儿种粮食赔本,小麦一亩收六七十公斤,一公斤卖1块1,还不够成本。”
“是个人就想开口子,村里有小一百黑口子”。王春新的儿子、初一学生王智宏说。
上文提到的王姓矿主说:“咱们这儿种粮食赔本,小麦一亩收六七十公斤,一公斤卖1块1,还不够成本。遇到天旱,种子都收不回来。”他又分析,本地人外出打工没有形成潮流,出去没有技术,“要赚钱,只有开矿。”
王春新的遗孀刘贵英说,有的村民本来是给别的老板下力的,挣了万把块,自己也就偷偷开个洞。
一位知情者为记者画了一幅回祖村黑煤窑的分布图,图上,由南到北顺河沟密麻麻布满了新旧黑口子,不下七八十处,全村惟一合法的回祖煤矿夹在其中,显得特别孤零。黑煤窑中有现任村书记王俊林的口子,也有苗三龙、苗五龙、甄旒秀、甄忠秀等人的口子。“苗三龙有一个口子和刘家掌的有证煤矿打通了,人家不让他开,给了他20万。”他说,像这样口子与口子相互打通了的事非常多,要看谁的势力大,只是没有闹到这次的地步。
霍贵生回忆,村里的黑口子有一个增长的过程。1995年以前只有三四处,到2002年增加到五六十处,去年更猛增到七八十处,煤价上涨是关键,不过眼下煤也快开光了。“不管谁的地,只要你有钱,都可以开口子”。补偿地主的费用从几百到几千不等。霍说,他的一块地下有两个黑口子,“矿主说好一年补偿500元,但始终没兑现”。
黑口子开得太多,田地开始下陷。霍贵生那块地,由于两家黑口子抢煤,挖空了地基,“牛耕地时一脚踩出一个窟窿”。连坟地都打出了裂缝,不能埋人,霍担心,以后“死无葬身之地”。
应付检查的高招与笨办法
村里有五六家口子有装载机,自家铲土封住洞口,连路上的煤灰痕迹也用土掩盖过,一点都看不出来。检查组一走,又开了。
为了应付上面的检查整顿,矿老板们各显神通。村民介绍,有关系的矿主,上面一说要检查,就有人打来电话,村里有五六家口子有装载机,自家铲土封住洞口,连路上的煤灰痕迹也用土掩盖过,一点都看不出来。检查组一走,又开了。
没关系的矿主只好用笨办法,“雇人成天站在塬顶上,拿着望远镜,一看见远处塬顶下来可疑车辆,就赶紧打手机,底下就急忙撤人。
记者在河沟沿途看到一些被土石封死的黑口子,还立着“王禹乡政府”的碑。
有村民反映乡干部有人在黑口子里吃干股,当保护伞。他们还反映前任王禹乡乡长王长亮,由于没收黑煤窑的煤倒卖到自己弟弟开的洗煤厂赚钱,挣了200多万,去年7月被逮捕。
记者走访王禹乡政府,乡长裴大勇不在,办公室工作人员任旭虎说,乡上对整治非法小煤窑抓得很紧,“去年一年基本上每一次开会都要提。这次事故是因为过年,猫打了个盹,老鼠跑了。”他说乡里没有干部包煤窑,至于村干部,只要四证齐全,可以经营煤矿,只是要加强监督。乡长裴大勇在电话里含糊地说,王长亮好像是由于煤出的事,随即挂了电话。
灵石县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分管安全生产的副局长宋兆堂介绍,灵石县有证煤矿共216个。非法采矿行为之所以不好杜绝,“一是客观自然条件,埋藏浅,易开采,难于管理。二是去年以来煤炭价格上涨,利益驱动。”
宋兆堂说,非法采矿相对于合法采矿存在着暴利,“非法采矿的利润在200%以上。而合法采矿由于要缴纳税收等各种费用,安全生产要求也高,利润率只有非法采矿的一半。”加上合法采矿审批严,采矿证难办,非法采煤趁机兴旺。
宋兆堂称,他们只管有证煤矿的安全生产问题,至于黑煤窑,由于根本不是合法生产,因此谈不到安全监督。
黑口子吃人也养活人
回祖村民有开三轮车拉煤的,一车工钱8块,一天可以赚到一百多。挖煤的也能赚到七八十元。外地矿工一多,村民们出租房屋也能挣钱。几乎所有人都问记者,整顿多久会结束。遇难矿工甄保廷家的窑洞里,妻子郭二萍躺在炕上,两个十来岁的女孩藏了爸爸的照片,怕母亲看了伤心。
“出事那夜,是晚上12点走的。一般他在早上三四点回来,第二天一直不见人回来,我包好了饺子等到天黑。河对岸车子呜呜叫,娘家的人又下来,我心里就有感觉了。16号早晨我自己跑去炭洞看,回来就起不来了。”说到这里,两个女孩相偎着哭起来。
甄保廷下矿的原因,是想还盖新房背的债。如今老窑前三间新房空着,门上避邪的“仙师敕令”纸条被高原上的劲风撕扯。
王春新一家六弟兄中有三人因为矿难丧生,“二伯去年死的,还有一个兄弟死了10年了”。王春新此次遇难前,已经因煤矿事故受过伤,“当时是1999年,在苗四龙矿上,上了20多天矿就粉碎性骨折,2001年取钢板要钱,黑煤窑还不给掏钱。”
王春新的儿子王智宏在王禹中学上初一,他说,学校里像他这种由于矿难死了父亲的,有十来个。
村民王志文在一个矿上出事,下肢瘫痪,现在整天呆在炕上。窑洞门前有一个自制的四方铁杠子,王用它来帮助行走。王说,出事那年他两个小孩一个才8个月,另一个10岁,这些年就靠着父母和妻子熬过来。矿主对他还不错,一次性给了7万元。
在王禹乡以及相邻的汾西县永安乡,大批的矿工都走了,少数逗留的矿工盼着开工。一个叫陈忠华的年轻人正在煤堆上洗衣服,他说自己以前在广州鞋厂工作,“听说山西好挣钱,就来了。”问他有没有想到下煤矿比鞋厂危险,陈笑笑:“来只考虑挣钱,没想到别的。”来山西之前陈听到的工价是六七十元一天。
回祖村民有开三轮车拉煤的,一车工钱8块,一天可以赚到一百多。挖煤的也能赚到七八十。外地矿工一多,村民们出租房屋也能挣钱。几乎所有人都问记者,整顿多久会结束。村民刘贵英说,“黑口子是可恨,但大家还能挣点钱,全部一封,大家吃不上这个煤,就没法活了。(新京报记者袁凌)(来源:大洋网综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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