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俗话说,怕什么就来什么,我们掌柜的就怕粘日本驻屯军的边儿,可偏偏的没几天又让他撞到那个日本人小野。说来也是巧,那是在前清皇上溥仪那儿撞上的。我前边讲过的,掌柜的外孙“洗三”那天,从前清皇帝溥仪那儿来了个太监送贺礼,那人自称刘宝勋,是溥仪从北京紫禁城里带出来的贴身奴才,那个落魄的皇上特别器重他,出静园办什么要紧的
事,常常是派他的差。这一天,刘宝勋又找上们来,要我们掌柜的去静园看货,就是玉器古董。掌柜的忙叫上我,跟着刘宝勋朝日租界赶去。静园在日租界西宫岛街上,也就是今天的鞍山道。前清的皇上溥仪那一阵就猫在那里边,虽说是前清的皇上,又有日本人照顾着,但是他在天津卫吃喝玩乐一直是大把的花银子,银子没了就拿从紫金城弄出来的古董换现大洋,这差事就交给了刘宝勋。
刘宝勋是个精明人,头一次卖古董时,他先对天津几家有名声的古董店摸了底,像锅店街的万昌古玩店,旭街也就是今天的和平路上的物华楼,劝业场的萃文斋都问了个遍。他也不说自己的来历,先拿了件乾隆时候的白玉扳指挨家问价钱。扳指那玩艺就是像个宽身的大戒指,说白了就是个玉石圈圈,前清的有身份、有钱的人特别喜欢把这玩艺儿带在右手的食指上,以显示自己的身份和富贵,据说也有活动手指头,运动血脉的作用。其实这玩艺从前是古人打仗、打猎拉弓射箭用来钩弓弦的,不过古时这玩艺上面都是有钩钩的,到后来变化成个纯粹的手上的玩艺儿。像刘宝勋拿来的这个白玉扳指,那几家开得价都是七、八十块现大洋,进了我们“恒雅斋”,我们掌柜的开口就是一百块现大洋,那个刘宝勋自然就把白玉扳指卖给了我们掌柜的,揣着现大洋美不滋滋的走了。我跟着掌柜的十几年了,对古董玉器多少也在行,那白玉扳指虽说成色不赖,做工也精细,可是给一百现大洋实在没什么钱可赚了。掌柜的说:“这扳指可不一般,玉质温润,沁色红似鸡血,特别是上边有乾隆爷的御题的字迹,难得的稀罕物啊!据我揣摩,卖这扳指的家主,至少是位前清的大户人家,或许就是败落的皇亲国戚,他们手里的绝不只是这一个白玉扳指,头一回打交道咱们赔本赚吆喝,就算是交个朋友,兴许就拉住了一个有大油水主顾。”
后来,果然叫我们掌柜的说着了,没过些日子,那个刘宝勋又来了,那一次带来了好几件玉器,明朝的白玉佛手,宋朝的荔枝玉做的连生贵子挂件,唐朝的白玉观音,我们掌柜的一看,眼里就冒亮光,看看这个,又摸摸那个,冷不丁的对刘宝勋说:“这些物件是从宫里出来的吧?”
刘宝勋吓了一跳:“掌柜的怎么猜着的?”
掌柜的指着那几件古董说:“这般成色的货,民间世面上哪能见得到呀?当年东陵慈僖老佛爷的坟叫孙殿英刨了,从那里边倒腾出来的众多的古董之中,就有一件宋朝荔枝玉做的连生贵子,跟这一件一模一样,我可是见过的,说不准它们就是一对的。”
刘宝勋嘴里打着啧啧,咬着我们掌柜的耳朵说:“您还真是个识货的主儿,明人面前咱不说假话,这几件小玩艺就是我们主子交办的。”这才闹明白,我们掌柜的是在跟前清皇的上作买卖。一来二去的,掌柜的就跟刘宝勋交上了生意缘,刘宝勋隔个三两月的就要到到“恒雅斋”来送货,只要是看上的,掌柜的出价都让刘宝勋满意,而且掌柜的还另外揣给他一份辛苦费,不到两年的功夫,从静园倒腾出来的古董,十有三、四成都叫掌柜的收进了,字画,铜器什么的,只要有人出好价钱,掌柜的就出了手,可是没少赚银子。但是对从静园出来的玉器,掌柜的差不多都锁进保险柜里边,他说了,从宫里弄出来的玉器,没有一件是孬货,更没有假货,每一件都可以当作传世的宝物,不到万不得已,是舍不得出手的。后来天津卫古董铺都知道了“恒雅斋”跟“静园”的特殊关系,个个都红了眼,锅店街的万得昌的胡老板还专门请掌柜的吃饭,央求掌柜的把“静园”的生意也匀几分给万得昌,掌柜的很会做人,当下就应了。往后来碰上“静园”拿来价钱特别高的货,“恒雅斋”一时又挪动不出来那么多的现钱,他就拉上万得昌一起凑钱收下刘宝勋的货,待卖出去得了利,两家再按本钱的多少分利润。这在天津卫古玩业里行话叫伙货。
刘宝勋一听刘宝勋说溥仪又要卖古董,还是要我们掌柜的到“静园”里边去看货,掌柜的就来了精神,让我赶紧换上件应酬穿的长袍,跟他一起走。听说是去皇上那儿,我这心里面“砰砰”跳得厉害,换着衣服手哆嗦得系不上扣绊,我对掌柜的嘀咕:“咱这是去见皇上,是吗?”掌柜一边往怀里揣着银票一边笑话我:“皇上还有空见咱们这小买卖人呀?你想得美!再说了,那也就是个下了野的皇上,跟那些在租界里当寓公的阔佬们有什么两样?”我跟着掌柜的上了刘宝勋开来的汽车,顺着东马路直奔了日租界。
日租界,就是日本人在中国地面上划了块地方,他们在那块地方自己设警察局、法庭,自己定法律,一切事儿中国人决不能过问,那时天津卫除了日本租界还有英国租界、法国租界、意大利租界、比利时租界。日本租界占的地方可不小,东起秋山街(就是今天的锦州道)西到南市,南起墙子河(就是今天的南京路),北到海河边,足足有两千多亩地,像今天的和平路、多伦道、鞍山道、海光寺、百货大楼这些热闹地方,当时全在日本租界里边。从东马路一进日本租界,你就能看见盖在城东南角那座活像碉堡似的楼房,那就是日本租界的警察分暑,戴”白帽”的日本警察在那里边晃来晃去,虽然在日本租界里卖白粉的、开窑子的一点也不少,可表面上,日本人把这儿的门面摆弄的头头是道,就说横横竖竖的街道吧,可比中国衙门管的地方干净不少,日本人盖的小楼比不上英国租界、法国租界的高楼大厦,但也还算是小巧精制,中国人要能住上那样的宅子,家里一准是有百八十万的银子。一进日租界,我这心里头又是发痒又是发紧,发痒嘛,那是我跟陆雄飞来日租界窑子玩过,日本娘们无论是在酒席上还是在床上,都比中国娘们会伺候咱老爷们,在日租界玩一晚上,过了十天八天你心里还忘不了那个舒坦劲儿。那一次陆雄飞从日本窑子出来,嘿嘿直乐,我问他乐嘛?他说,都说日本人在关外杀人放火没人敢惹,在天津卫耀武扬威无人敢问,嘿!今天咱们偏偏把他妈的日本娘们给操了,操得她们还嗷嗷叫,完事还得叫她给我这个中国人舔鸡巴,这叫过瘾!解气!本来到日本窑子来玩,我还有点心虚,经他这么一说,心里踏实多了,多操几个日本娘们,也算是糟蹋了一回小日本,给关外的老百姓出口恶气了。要说心里发紧嘛,那是因为我们掌柜的早就吩咐过了,没正经事儿,谁也不准到租界地面儿乱晃荡,如果哪一个不听招呼,进租界胡作(ZUO平声),犯了租界的条令,关局子,挨打,罚银子,丢人现眼,他可是决不轻饶。所以我每次从日租界玩罢了偷偷回来,心里都跟揣了个小兔子似的,生怕掌柜的看破了。不过今天不同,是掌柜的领着我进了日租界的,进了日租界,一路顺风的到了在宫岛街,也就是今天的鞍山道上的静园。
天津卫的人都知道,静园是民国初年的一位大军阀盖的宅子,听说是特别的豪华,气派,非一般老百姓能想像得到的。老远的就看见它那高墙和在大门口站岗,戴着”白帽”子的日本警察。见是溥仪自家的车,”白帽”没拦没问,开车的刘宝勋冲他喊了句日本话径直就把车开到院子里边。
下了车,掌柜的悄声的叮嘱我了一句:“德宝,这可是前清皇上住的地方,说话办事可得多留神!”我连忙应声,跟着刘宝勋和掌柜的进了楼。一进楼我就傻眼了,门厅、走廊全是一色的菲律宾木头的地板、墙板,一准是上了腊,光亮的可以当镜子,若是苍蝇落在上边也得劈个叉,再衬着窗户上的五色西洋花玻璃,那叫气派,讲究。绒乎乎的腥红地毯,踩在上边一步一陷,一步一陷,叫人觉得身子发飘,当时我心里就说,原来这就是当皇上的滋味呀,确实是舒坦!从走廊往里走,路过大客厅,只见一个戴着眼镜,瘦头瘦脸的男人趴在地毯上写写画画,刘宝勋冲我们摆摆手,自个儿走进客厅,毕恭毕敬的跟那个瘦男人说话,随后,又走出来,把我和掌柜的往后面领,还一边说:“刚刚向皇上禀报了,皇上吩咐今个拿几件好玩艺儿给你们开开眼。”
皇上!!刚才那个大烟鬼似的男人就是皇上!我忍不住要折回去再看一眼,叫掌柜的狠狠地在胳膊上掐了一把,才半梦半醒似的跟着走进楼后边的一间小客厅里。在椅子上坐定。掌柜的一边喝茶,一边跟刘宝勋聊着闲话儿,不一会儿功夫,一位比刘宝勋年轻的小伙子捧着一摞锦盒进了屋,看样子八成也是个太监,刘宝勋让小太监放下锦盒,就支他出去了,随即把锦盒的盖儿掀开,我往前凑了一眼,立马就直了眼了,那锦盒里边的几件玉器先不说年代,瞧成色就知道着实是稀罕东西,可是我们掌柜的脸上却没有一点喜兴劲儿,只是闷着头一一打量那玉器。
刘宝勋见我们掌柜的不吭声,连着气儿的夸起来:“赵老板,这可都是从宫里带出来的稀罕东西,这对玉鹅,您瞅瞅,可是乾隆爷那时候的玩艺儿,跟活的一样,您再看这八仙玉壶,明朝的玩艺儿,您瞧这颜色,做工,可是值钱的东西吧?还有这龙纽玉押,元朝的,特别是这蟠龙玉环,据说是汉朝的玩艺儿,少说也有一千多年了……赵老板,您就开个价吧……”
掌柜的脸上还是没笑模样,眼神在那几件玉器是扫来扫去,就是不说话。
刘宝勋有些沉不住气了:“赵老板不会是疑心这是假货吧?”
掌柜的摇摇头,只是说,宫里出来的玩艺儿怎么会。就又不吭声了,仍是没完没了的打量那几件玩艺。其实,那一会儿我们掌柜的心里头正偷偷乐呢,他绷着脸就是心理战罢了,买主一露笑模样,卖主一准的张口要高价,好玩艺儿我也不说个好字来,没论价之前,先把卖主的威风镇下去,让他心里嘀咕,发毛,乱了分寸,再说价钱,就差不多了。
掌柜的终于开了腔:“刘总管,这都是好玩艺,您说的朝代也是不差的,可也不是挑不出毛病来,就说这对玉鹅吧,做工没挑的,可您瞧这玉的成色,乾隆时的玩艺儿,讲究上面的光亮,上好的玩艺儿表皮上就像抹了一层腊似的,要不就像炼凝的猪油,快刀切开之后的那个滑亮劲儿。您瞧,这对玉鹅是不是还差那么一点成色?您再瞧这蟠龙玉环,汉朝的玩艺儿不假,原本是白玉,怎么沁成了血色呢?一瞧就知道是出土的东西,一准是个达官贵人带着它入的土,偏巧那土里有朱砂,千年的沁透,才成了这个颜色,若是清一色的血红,这蟠龙玉环可就没挑了,可那土里还有些许的水银,把这龙脖子、龙腰沁进了黑色,宫里出来的玩艺我不敢乱褒贬,可说它美中不足总是不过分的吧?”
刘宝勋听了脸上的颜色儿就有点不那么好看:“赵老板是买主,自然要褒贬褒贬啦,可您得替我想想,我这是给皇上办事,您要是压价压得忒狠了,皇上怪罪下来,这卖古董的差事我就干不成了,我刘宝勋干不成了,您往后找谁去搜罗这些好玩艺儿呀?您说这对玉鹅,这玉环都有毛病,难道这把玉壶也能挑出点不是吗?听我们主子说,这玉壶从前的万岁爷拿它喝过酒的!”
生意谈到了这节骨眼上,掌柜的话跟得很紧:“嘿,还真叫您说着了,这玉壶的用料、做工确实没挑的,万岁爷拿它喝过酒我也信,可是您就没看出来,这壶把儿跟壶盖儿之间还少了点什么吗?”
刘宝勋忙捧起玉壶上下打量,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掌柜的索性挑明了:“这玉壶盖跟玉壶把儿本来有一条玉链连着的,要嘛是七环,要嘛是九环,这把壶我揣摸是七环,怎么就没有了呢?可惜!可惜!有链,这壶就是上下一体,没链,就是上下两拿着,说的不好听,这就不是个玩艺儿了!”
刘宝勋本来也不懂玉器,掌柜的这么一番又一番的煽呼,就把他说蒙了,口气也就软了许多,他悄悄对掌柜的说,要不是皇上在外边欠帐太多,皇上也舍不得卖这些传世的古董,看在老主顾的份上,务必给个好价,生意谈到这个份上,再论价钱也就顺溜多了,四件玩艺儿,一万两千现大洋就成了交,掌柜的还悄悄许给刘宝勋二百块的辛苦费,刘宝勋乐颠的点了头,忙去向溥仪禀报,后来掌柜的对我说,那几件玩艺,就是两万现大洋也是大赚了。掌柜的正准备着银票呢,刘宝勋一溜小跑的又回来了:“赵老板,我们主子要您过去,有话说。”
掌柜的一阵发楞:“你是说皇上?”
刘宝勋说:“是啊。”
掌柜的有点慌:“哎呀,就我们这土头土脸的,也没个准备,多不合适……”
刘宝勋:“嗨,我们主子现如今随便的很,没那么多规矩了,这会儿他正在兴头上,也就是想找个人聊聊呗。”
掌柜的忙不迭的掸着身上的长袍,把领口解开又重新系上,拿眼神告诉我老实候着,就跟着刘宝勋走进前面的大客厅。
一听说皇上要见我们掌柜的,我这心口就“咚咚”的乱撞,虽说是下了野的皇上,可他还是皇上呀,天津卫的老百姓能瞧一眼龙颜的能有几个?掌柜今天可是走了大运了,我德宝今个既然都进了皇上寝住的地方,要是不好好瞧一眼龙颜,岂不要吃一辈子后悔药?想到这儿,我就蔫着脚的朝前面大厅凑过去,隔着厅们的花玻璃朝里边瞅,见皇上还趴在地毯上玩什么呢,他身底下的好象是一大张画着红箭头、兰箭头的地图,皇上一会儿拿着一个孩子玩的大炮往那儿一放,一会儿又拿着一个小兵人儿往这儿一放,玩得特别来劲儿,我们掌柜的毕恭毕敬的立在他屁股后边好半天了,他还没完没了的玩那小孩打仗的把戏。掌柜的看看刘宝勋,刘宝勋看看掌柜的,足足楞了小半晌,末了还是刘宝勋凑到皇上近前小声禀报了一句,皇上这才开了腔,但他的眼睛还是朝那地图上瞅:“听他们说看玉你是个行家?”
掌柜的忙猫下腰:“行家不敢当,只不过做这个买卖,不得不尽心琢磨着。”
皇上又问:“现如今市面上玉器好不好卖呀?”他还是在那儿摆弄大炮和小兵人。
掌柜的规规矩矩的应道:“好卖也不好卖……”
皇上问:“这话怎么说呢?”掌柜的说:“说好卖,若碰上个识货的,看对了眼,多少钱他也舍得。说不好卖吧,现如今时局不那么稳当,人心浮动,都想多留些现大洋,金货什么的,谁还想弄些怕磕怕碰的玉器带在身上?不瞒您说,我这生意挺难的。”
皇上总算是从地图上爬起来了,可还是没正眼瞅我们掌柜的,伸手接过刘宝勋递上前的茶碗,一边喝着,一边说:“那些俗人就不说了,你说说,现如今对玉还真有识货的吗?”
掌柜的应答:“有倒是有,不过在天津卫实在是不多见了。”
皇上说:“那你给我说说,玉的讲究?”哟,皇上这不是要考我们掌柜的吗?掌柜的瞄了一眼刘宝勋,刘宝勋就冲他使眼色,那意思是皇上让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呗。
掌柜笑道:“我不过是个卖玉的,哪敢班门弄斧呀。”
刘宝勋着急了:“哎,皇上让您说您就说呗。”
掌柜的又问了一句:“您是说生意场上对玉的讲究呢?还是先人们对玉的讲究呢?”
皇上说:“生意场上的讲究是你们的事儿,就说说先人们怎么个讲究吧。”
掌柜的点点头:“这就得从孔老夫子那儿说起了,在《礼记》里边,孔老夫子说玉有十一种德,他说,君子拿玉比较自己的德行,就是仁、知、义、礼、乐、忠、信、天、地、德、道这十一种,先人都把佩玉带在身上,就是拿玉的品德常常给自己提个醒儿,所以孔老夫子还有一句话,就是,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就是没特别的原因,那玉是不能离开身上的。”
听到这儿,皇上总算拿正眼看着掌柜的,他从腰带上拎起一块佩玉给掌柜的看:“瞧瞧这玩艺儿,还算是好东西吗?”
掌柜的轻轻的托着那玩艺儿仔细打量:“啊,您这是块上品的好抉(代用字)呀!看成色,起码也是秦汉的物件了。”皇上挺得意:“算你有眼力,当年楚霸王给刘邦摆鸿门宴,杀不杀刘邦楚,霸王拿不定主意,范增着急,一个劲的举起身上的佩抉(”错别字)提醒楚霸王对刘邦赶快下手,这快抉(别字)就是范增身上的那块。”
这么一说,掌柜的忙又不错眼的看了一阵那玩艺儿,连着声的说:“开眼了!开眼了!”
皇上对刘宝勋问:“刘宝勋,知道我这会儿带这玩意是什么意思吗?”
刘宝勋一个劲地眨摩眼:“嘿,嘿,主子心里都是国家社稷的大事儿,小的怎么敢乱猜呀。”
皇上又对掌柜的说:“你想必懂得的,开导开导这个没脑子的。”
掌柜先是推辞,可皇上一劲儿的让他说,他也只得应答了:“抉(错别字)嘛,一是决断之意,一是断绝之意,如果没猜错的话,您大概是有什么大主意了。”
皇上突然起劲儿的拍巴掌,又笑又喊:“好!好!知音!知音!知我者------哦,你叫什么名字?”
掌柜的忙说:“赵如圭------”
皇上又喊:“知我者赵如圭也!”
掌柜的赶忙说:“不敢当,不敢当------”
冷不丁的,这皇上就立马不是刚才那个拿鼻子哼词儿,用后脑勺瞅人的皇上了,他连着拍掌柜的胳膊,又叫刘宝勋给掌柜的上茶,把掌柜的弄得站不是坐不是的。
皇上对掌柜的说:“你这个圭可就是玉圭的圭?”见掌柜的点头,皇上就打开了话匣子:“这个圭叫得好,叫得好!《周礼》有曰,祭拜天地四方,需用玉做的六器,大概是沧壁、黄综(错别字)、青圭、赤嶂(错别字)、白琥、玄璜,还要有玉做的六瑞,那就是镇圭、恒(错别字)圭、信圭、谷壁、蒲壁,这圭就是瑞器呀!天子得天之物谓之瑞,故诸侯受封于天子,天子与之玉,亦谓为瑞也------”皇上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堆之乎者也,我是一句也听不懂,后来掌柜的才给我说明白了,溥仪是说,当皇上的得到了一件好玉,那就是老太爷送来的吉祥,皇上要是赏给诸侯、大臣们一件玉,甭管是好玉孬玉,那也是吉祥。
我们掌柜的像是个小学生似的,皇上说一阵儿,他就点一下头,见皇上说的高兴,他就插了一嘴:“可不是,在周朝那会儿,天子出门,都要用玉圭和钱、锦缎、皮子向列祖列宗上供祭拜,等出门的时候还要把玉圭什么的都装在车上,等回来,还得用玉圭、钱、锦缎、皮子再祭拜祖宗-----可那都是先前帝王家的讲究,家父给我起了这个圭,无非是想让我踏踏实实的继承他的玉器买卖罢了。”
不料想,听了掌柜的这话,皇上猛不丁的两行眼泪淌了下来,接着就抽抽嗒嗒的哭了起来。嘿,可把我逗乐了,这皇上可真逗,怎么跟个孩子似的,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别是神精了吧?我们掌柜可慌了神啦,忙站起来:“哎哟,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我说的什么不得体了?”
皇上掏出条雪白的绸子在脸上抹了几下:“没你的事,没你的事------”
掌柜的就直瞅刘宝勋,那意思是说,皇上竟然当着我这小民抹上眼泪了,这可怎么好呀?
刘宝勋大概是见惯了,并不着慌:“赵老板,皇上是勾起心思了,大清三百年的江山,到如今,再多好玉器,可让我们主子到哪儿去祭拜祖宗呀?主子,您可得留神自己的身子骨啊!”
皇上猛然指着刘宝勋骂了起来:“都是你们这些奴才不争气!不争气呀!!”
刘宝勋嘴里念叨:“是奴才们不争气,是奴才们不争气,您就消消气吧,主子。”
皇上还没完,一边骂一边哭:“我能消气吗?整天在这小破园子里囚着,你们就没个好法子让主子活得像个主子样儿?!”
冷不丁瞅见皇上像个孩子似的哭鼻子,掉眼泪,掌柜的更傻了,两个巴掌把大褂都捏皱巴了。瞧着掌柜的进退两难,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尴尬劲儿,我心里说,老天爷,亏了没进去。就在这时,有人一溜小跑的来禀报,说是日本住屯军司令官派人来见溥仪,只见刚才还在大发脾气的皇上,立刻就换了一个脸,忙着叫人给他换衣服,再不搭理掌柜的,就从另一个门出了客厅。
刘宝勋对掌柜的打了个招呼,也跟着皇上进了后边。我们掌柜的这才算是下了台,他出来时,我清清楚楚的看见他脑门子上铺着一层冷汗。
冤家路窄这话一点也不假,我跟掌柜的拎着那几件买得的玉器刚刚走到院子里,迎面就走来那个叫小野的日本人,今天他穿着军服,腰里别着手枪,大腿边挎着马刀,威风凛凛的。一见掌柜的他倒是还算客气,先是“您好,您好”的打招呼,又夸起掌柜的孙子,掌柜的不想跟他多过话,可是又不能不客客气气的跟他寒暄。
小野指着我手里的大包袱笑嘻嘻的说:“赵先生从皇上这儿又搞到了什么好东西?”
掌柜的忙遮掩着:“没什么,没什么……”
小野一脸的狡猾:“赵先生不用客气,那个刘宝勋不是常常到你们恒雅轩去卖古董吗?”
哟,怎么日本人什么都知道呀?掌柜的脸色顿时有些紧张,但是立刻就像没事儿一样:“刘宝勋也去别的铺子的,可衡雅斋出的价儿公道,他自然愿意跟我们作买卖了。”
小野说:“您这是头一次到皇上这儿来吧?想必皇上一定卖给您不少好玉器?我能不能先睹为快呀?”
玉器行道里有不成文的规矩,凡是还没经过打理,没摆上柜台的货,是不可以对外人露相的,否则就会泄了玉的灵气,影响货的成色。我对小野说:“这也不是看玩艺的地方呀,赶哪天请您到我们衡雅斋去瞧……”
掌柜的赶紧冲我使眼色,说:“小野先生喜欢玉器,要看就看嘛……”
我只得解开包袱,在当院的石头桌上一个一个的打开锦盒。
在太阳底下,那几件玉器显得特别透亮,倍儿招人喜欢。小野先抓起那把玉壶上下打量,又把那玉鹅和玉环托在手里把玩,嘴里“啧啧”的没完,还一边说:“嗯,都是玉器中的精品,很精彩!很精彩啊!我的上司最近要到天津,他是很喜欢中国玉器的,赵老板,您说说,我应当送给他一件什么玉器才好呢?”
这口气,明摆着是想敲我们掌柜的呀。
掌柜的立刻说道:“您的上司也欢喜这玩艺儿?好啊,您瞅这几件里边有合适的么?中意的您就拿走……哦,这件元代的印可以吧?”
我心口一揪,那玉押可是刚刚用了五十块现大洋买来的,看来要打水漂了。
小野拿起那玉押上下左右的打量。
掌柜的紧张地瞧着他,我琢磨,掌柜的要是不舍出这玉押,怕小野就要朝那价钱更贵的玉壶、玉环、玉鹅伸手了。
掌柜的说:“就是元朝当官们用的,就算是祝小野先生官运亨通,步步高升吧。
没料到小野摇起头来说:“这个的,不好。”
掌柜的:“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元朝古董呀。”
小野:“我的明白,这不是官印,叫玉押,签字画押的押,元朝作大官的都是蒙古人,中国书他没念过,中国字也不会写,作买卖,写文书要签名怎么办?写不好中国字又怕人家耻笑?就刻了这么个玉押,用得着的时候,就拿它往文书上一戳,对不对?这个东西就是个不懂中国字的象征,所以不好,不好!”
我心里骂道:妈的,这小子还真懂行。
掌柜的忙说:“小野先生真是个行家,您不喜欢这玉押,就再看看这几件?”
小野又在那几件玉器上打量了一阵,最了还是摇了摇头:“算了,算了,君子不掠人之美嘛。”
掌柜的说:“小野先生千万别客气……”
小野掏出雪白的手绢一边擦着手一边说:“不客气的,不客气的……日后赵老板进了更精彩的玉器,不要忘了跟我打个招呼就可以了,哎,我可是要付钱的。”
这功夫,就见皇上溥仪已经换上一身西服出现在楼门口,说着日本话,亲热的把小野往楼里请。小野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说:“赵老板,请转告陆雄飞陆先生,我要请他吃饭。”
掌柜的应了声。
见小野走进楼,我松了口气,一边收拾那几几件玉器,一边悄声对掌柜的说:“好悬,差一点叫他敲走件宝贝。看样子这小野还多少懂一点玉器古董呢。”
掌柜的说:“听陆雄飞说,他是在大连生的,又在大连长的,地地道道的中国通,对他可得多留神。”
事后我挺纳闷,这个小野跑到前清皇上这儿来干什么?小野跟溥仪是什么关系?这在当时可是个绝密的事,十几年之后,日本战败投降了,我才从报纸上知道,那一阵,日本的关东军为了搞满洲国,把东三省从中国分出去,弯着心眼儿要把溥仪偷偷弄到关外去当满洲国的皇上。可那会儿张学良的部队驻在天津卫,也盯着住在静园的溥仪呢,日本人要想把一个大活人,况且还是皇上弄出天津城,谈何容易。为了把溥仪弄到关外去,在天津的日本驻屯军可没少跟溥仪密谋策划,小野到静园跑来跑去的,干的就是就是这差事。
出了“静园”大门,就见一个高高的,留着寸头的二十四五岁的汉子凑过来问:“伙计,刚才进去的那个人是不是小野先生?”
我打量那人,高条的身板儿,一张文气的脸,下巴上一道深紫色的刀疤叫他带出几分杀气,我随口应道:“是啊。”
掌柜的也看到那人,忙喝斥道:“德宝,要你多嘴?!”
我赶忙把嘴闭上,待再想仔细打量那汉子时,他已经走开去了。
掌柜的冲我骂道:“你小子今天吃错药了怎么的?人家问嘛你就搭腔?你知道他是干什么?跟小野是什么关系?还有,刚才在院子里你也犯浑,小野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他要看这玩艺儿就让他看呗,我还没发话你多什么嘴?还有规矩没有?!”
我心里这个后悔呀,真恨不得煽自己两个嘴巴子,说:“掌柜的,我知道了。”
掌柜的叹气:“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你非得哪天吃一个大亏才知道利害!”
要不是坐上刘宝勋的车,他还不知道要骂出什么呢。
直到回到“恒雅斋”,掌柜的脸还是没见晴天,我知道他教训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幸亏张家公馆的薛艳卿小姐在店里等着取玉镯子,掌柜的才把我撂到一边。
好几年前,我在天祥四楼的戏院子看过薛艳卿演的《杜十娘》,一出台就凭她那扮相,就是个满堂的彩儿,可她不扮妆时,更是精神。虽然说已经是三十开外的人了,仍然还是细皮嫩肉、水灵灵的。男人看了,怕是没有不动心的。有她在当屋坐着,说着话儿,店里的那几个伙计个个浑身都是精神,
掌柜的一边开锁取那只玉镯子一边说:“薛小姐,真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薛艳卿是唱戏的嗓子,说出话来特别的受听:“您快别这么说,我也没事先打个招呼,出来办事顺路就来了。”等看到掌柜的拿出的玉镯子,她眼睛一亮,叫出声来:“哎哟,这镯子可是太招人喜欢了!”
掌柜的也笑:“只要薛小姐喜欢就行,我就算没白忙活。”
薛小姐把那满是翠绿的镯子套在手腕上转过来、翻过去的看,又举到窗户前太阳下面透着亮的照,那翠绿像雾似的丝丝缕缕纠缠,叫冷冰般的玉肉托着,又透出似有若无的黄,水汪汪的闪着光,她说:“今晚上老家伙有客来,我要唱一段龙凤呈祥的,得,就带着它了上台了,孙尚香一国的公主,配这只镯子是再合适不过了。”
见薛艳卿这样喜欢,掌柜的格外的得意,说:“薛小姐还真说着了,水绿是翠的正宗的成色,而水绿又分上、中、下三等,上等为艳绿,中等为水绿,下等为淡绿,不瞒您,这镯子算不上艳绿,是水绿,最难得的是它绿里渗着黄,叫黄阳水绿,看着就比一般的水绿高贵,加上玉肉特别的晶莹剔透,水光恍眼,可以说是水绿之中的上品。您戴在身上,就是两个字儿,般配。”
薛艳卿又从手腕子上捋下镯子,拿自己的白丝缎汗巾细细擦拭着,再三端详着说:“赵先生夸我了吧,这么讲究的玉,我真的般配呀?”
掌柜的的说:“般配不般配往后您就知道了,玉这玩艺儿,个个都有灵性的,它跟您般配,它就永不离您的身,若是不般配,没缘,您就是怎么精心在意,它早晚也得走了,任您怎么个法儿,也再找不着它。”
薛艳卿睁园了眼睛说:“难道说这玉都长着腿不成?它说走就走了?”
掌柜的的说:“这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它是有灵性的,只要是般配的,不但人养玉,玉更养人。您留心着,这镯子戴在您手上,它的翠会越来越绿,只要一看见这镯子,您的心情也特别的舒畅,万一碰上什么麻烦事,保不齐它还能帮您逢凶化吉呢。”
薛艳卿听了又把镯子戴在手上说:“那我可得天天戴着它。”她索性也不要锦盒包装,就带着那镯子跟掌柜的说起价钱,掌柜的说:“薛小姐是喜欢玉也懂玉的,只收您个本钱吧。”
薛艳卿一笑说:“反正是老家伙出血,您该赚就赚,千万别客气。您为我淘换来这么稀罕的宝贝,我怎么也得好好酬谢您呀。”
掌柜的笑道:“您什么时候方便,再让我能看一出您演的《玉堂春》、《杜十娘》,就知足了。”
薛艳卿点头应了下来。掌柜的说了个钱数儿,她一点没犹豫,说回头就让人送银票来,高高兴兴的走了。
这只镯子,掌柜的还真是下了功夫四处学摸来着,因为自古到今,咱们中国人都兴玩软玉,而软玉大多都是新疆的昆仑玉,也叫和田玉,薛小姐要的翠镯,则是来自缅甸的硬玉,自打前清硬玉的玩艺儿传到中国,才开始有人玩,也有人买卖,但是在民国20年前后,硬玉还是不如软玉那样招人喜欢,买的人少,卖的就少,所以在天津卫想学摸一只像点样儿的绿翠镯子,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末了,掌柜的还是托了英国人惠灵顿,才学摸到那只黄阳水绿镯子。
薛艳卿走了后,掌柜的一边仔细打量刚刚从溥仪皇上那儿买来的玉器,一边哼着京剧的曲儿,就没再提下午的事。等把那几件玉器安置进保险柜里,记好了帐,已经是掌灯的时分了,掌柜的照例上楼去给老太太问安。他把去日租界买玉器、见到前清皇上所事儿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耳朵早就聋了,什么也听不清楚。掌柜的说几句,丫鬟璞翠就在她的耳朵边说几句。听说儿子见到皇上了,老太太很是惊讶,说:“虽说是前清的皇上,毕竟还是皇上啊!二子,你算是开了眼界了。好兆头,好兆头啊!”
然后,掌柜的又搀扶着老太太下楼吃饭。在饭桌上,掌柜见没陆雄飞的影儿,就问叠玉,叠玉摇头。
掌柜的说:“这一阵子外边乱得很,你还是得劝劝他收收心,少惹些是非,特别是少跟日本人来往,别忘了,他已经是有家有小的人了。”
叠玉一脸的无奈:“您的话他都不进耳朵,他还能听我的?”
掌柜的叹口气,也不再说什么了。直到全家人洗洗涮涮要睡了,陆雄飞才一身的酒气进了们,掌柜的没搭理他,我提醒掌柜的,白天小野说的要请陆雄飞喝酒的事儿,掌柜的一甩袖子:“不管他!只当没听见!”就关门睡觉去了。
小野是日本人,我打心眼里不愿帮他的忙,可是平日里陆雄飞对我还不赖,小野既然要请他吃饭,就一准是有要紧的事,掌柜的说他不管,并没说不让我管呀,这个人情我还得作。我就把下午见小野的事告诉了陆雄飞。陆雄飞一脸的笑,连拍我的肩膀:“德宝,你小子够意思。往后有什么掰不开的事儿,就找姐夫。”又拿出一壶衡水老白干来,非要跟我喝几口,掌柜的不准我平日喝酒的,可闻着那酒的香味儿,我肚子里的馋虫儿就开始折腾起来,忍不住就跟着陆雄飞灌了几盅,趁着酒力我问陆雄飞:“大姐夫,那个小野是个日本当兵的,他干嘛老招惹您呀?”
陆雄飞本来酒就没有全醒,跟我再喝了几盅,话就特别的多。他一撇嘴:“你别看他只是个中佐官衔,可来头不小呢,他老爷子是个将军。他打小生在东北,长在东北,地道的中国通呢。从关东军调到天津给香椎浩平司令官当副官。其实呢,香椎司令官还让他三分,关东军在他后面撑着腰呢。可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他小野要在天津卫混饭吃,也得靠咱爷们,你信不信,等哪天有事,我陆雄飞找他小野,一句话,他就得给面子。知道为什么吗?我这会儿还不能泄露天机,反正他小野不但要请我喝酒,还得给我磕头呢……”
酒越喝越多,再往后他说的什么我就记不清了,不过他说的小野能给他面子这话我记下来了,没过多少日子,怀玉出了大麻烦,我就拿这话将了陆雄飞的军,逼着他找了一趟小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