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颖
张艺谋新作《十面埋伏》上映已有一个多星期了,在这段时间里,一方面是票房的日益飙升,一方面是媒体批评之声不绝于耳。如此巨大的反差,构成了《十面埋伏》又一道独特的风景。如何客观地、心平气和地面对这样一部作品,在这个时刻,显得尤为必要。上海大学影视学院葛颖先生的文章,便是在热闹喧嚣之后提供的一点冷思考。
如果说快餐的出现,是现代生活节奏的需要,那么电影作为一种重要的精神食粮,它的摄取方式也应与时代律动相合拍。随着全球化的经济-文化整合浪潮,当代电影的功能日益显现出以娱乐为本质,以强调趣味共性为理念,以追求即时的情绪代谢为手段的基本特征。这种快餐品格正是文化应对消费型社会做出的适时姿态,也是中国电影当代化进程中所面对的巨大挑战。打造电影的“中式快餐”,应成为基本共识。在这样的背景下,《十面埋伏》激起的众声喧哗,值得我们冷静地辨析。
人们天然地认为:张艺谋的电影不应该仅仅是好看,还得令人回味、发人深省。这实在是一个过高的要求
《十面埋伏》放映一周以来,批评之声不绝于耳。比较集中的意见是:故事的逻辑不严密,人物扁平不够丰满,人物关系不尽合理,台词设计颇多失当。应该说这些确是事实。观众是带着高标准、严要求走进影院的,期望值与观看现实的差异,导致了大量情绪化的诘难。
从某种程度上讲,张艺谋现时的创作环境,远比其他本土导演来得严酷。“第五代”领军人物的头衔和多年征战国际影坛的资历,早已使他成了一个名牌。然而名牌也是一把双刃剑,既能带来市场号召力,又容易招致更多的挑剔。人们天然地认为:张艺谋的电影不应该仅仅是好看,还得令人回味、发人深省。
这实在是一个过高的要求。这个要求指涉的就是所谓“带果仁的巧克力”原则:巧克力能让所有人的味觉有快感,如果在巧克力中暗设一枚果仁,并不影响没牙齿的人享受巧克力的美味,而对有牙齿的人而言,一边品尝巧克力的甜蜜,一边咀嚼果仁,使果仁的香脆甚或丝丝苦涩释放出来,在甜与苦、柔与脆的交织中,味觉便得到了升华。这个比喻形象地指出:一部应对消费型社会的影片,首先必须能取悦大众。影片在总体上趋于浅显与通俗,是为了在横向上尽可能地拓宽观众面,好比是选择了巧克力那能调众口的甜蜜。同时,暗设果仁则是为了针对不同层次的观众。有牙与无牙,指的是观众文化素养的高低及观影经验的多少。它使对作品的观赏能够在纵向上拉开层次,于浅显中见深度。这一原则是早已落入“快餐文化”语境中的西方影人孜孜以求的大众型电影的至高境界。国内(特别是大城市)的观众抱有此种要求,相信是多年品食“洋快餐”历练的结果。
张艺谋还只是一个初涉大众型电影的新手,他决意投向市场,却依然难脱窠臼,这也是目前中国电影面临的困惑与尴尬
但对张艺谋而言,这个高度是他现时尚难企及的,正如中国电影相较于西方的总体落后是不争的事实。有趣的是,张艺谋的创作历程,恰是一部简明的中国电影当代化进程的教科书。到目前为止,张艺谋的创作可粗略地分为三个阶段:1987年至1994年的精英型电影时期(第五代时期),即在一种深刻的历史使命感驱动下,谋求反思的宏大叙事模式;1995年至2000年的蜕变时期,即对精英型电影模式的自我解构,并尝试走向大众型电影模式,其间充满了摇摆与挣扎;2002年至今的大众型电影时期,即确立新的风格,义无返顾地走向消费型社会,去博取巨大的商业价值。由此可见,张艺谋实在是一个初涉大众型电影的新手,他没有固守最为擅长的精英型电影模式,应该说是审时度势的睿智表现。他在创作上的转向正吻合了中国电影的运行轨迹。但从《英雄》与《十面埋伏》来看,虽然他决意投向市场,却依然难脱窠臼,这也是目前中国电影面临的困惑与尴尬。
“场面电影”是西方影人在制造大众型影片时常常运用的技巧,张艺谋的聪明正在于巧妙地运用了这个似乎是为他度身定制的理念
张艺谋是“突围”较早的一个,也许他清醒地意识到,“第五代”的崛起不仅是顺应了改革开放之初进行历史价值与文化价值重估的要求,更是拜当时世界影坛劲吹的民族电影之风所赐。而当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好莱坞的高科技理念挟经济-文化全球化之势,根本性地改变了世界电影的走向,崇尚娱乐的消费型影片重又大行其道。
张艺谋用来应对消费型趣味的策略,始终坚持从自身挖潜。这既是他的聪明,也是他的局限。学摄影出身的他,在执导筒之后,依然表现出对画面出众的掌控能力。然而在叙事上,他一直是有缺陷的。他曾一再表白:叙事关一定要过。但在创作中,他却并没有实实在在地去闯关,而是选择了一条“场面电影”的捷径。所谓“场面电影”,就是影片的创作围绕几个有创意的场面,而不是集中在故事上。故事只是一支粘合剂,用来将一个个充满想像力的精彩场面合成整体。这确实是西方影人在制造大众型影片时常常运用的技巧,影片旨在呈现的不是视觉化的故事,而只是场面。用场面直观地刺激观众的眼球,造成眩目与震撼的感官愉悦。张艺谋的聪明在于他巧妙地利用了这个似乎是为他度身定制的理念,加强了他走向大众型电影的信心。这也就不难理解张艺谋为何突然热衷于武侠片,因为再也找不到一个比武侠片更能令西方人甘拜下风的“场面电影”的题材了。
《十面埋伏》并非没有在叙事上超越《英雄》的可能,但张艺谋自身的局限使这种可能没有成为现实
但故事再稀薄,作为一支粘合剂,将场面牢牢锁定的力量必不可少;故事还应该是润滑剂,能帮助观众顺利地从一个场面,滑向下一个场面。要做到这两点,没有一些叙事技巧的辅助,没有对类型模式的熟稔及观众心理的认知是不行的。而张艺谋的缺陷,正在于叙事技巧的僵硬,对武侠类型的陌生,及对观众观赏能力的低估。少了深刻命题的庇佑,场面再灵动,终会成了一个个无法串联的珠玑。从这一点上看,《英雄》虽然寻找了一个颇具争议的主题,但毕竟好过《十面埋伏》在主题上的苍白;《英雄》的多线叙事虽略显生硬,也比《十面埋伏》的平直单线更能藏拙。
其实,《十面埋伏》并非没有在叙事上超越《英雄》的可能,从《十面埋伏》的小说与电影之间的差异,不难看到这一点。小说以刘捕快为叙述视角,着力塑造了一个事业、爱情两厢失意的男人,在迟暮之年对往昔峥嵘岁月的缅怀,其间充满了对人生的感悟。这些对爱情、仕途、江湖的感悟,是那么苍凉且令人动容,实在是值得咀嚼、发人深省的内核。若沿用小说的视角构建影片的叙事框架,既能在回忆的真实与错乱之间,使叙事摆脱僵直的状态,又显出暧昧的朦胧与腾挪的灵动,再加上心理空间在影片叙事空间中的自然扩张,悲情的成分能更直接且有效地抚乱观众的心弦。可惜,张艺谋一意将影片导向了一个全知全能的视点,而且不惜完全剔除了刘捕快的人生悲歌,这不仅使刘德华所饰角色的戏分锐减,沦落为一具维系三角恋的可笑木桩,更使影片失缺内核,变得平面且逻辑牵强。这不能不让人感到这是张艺谋迟迟未过叙事关,对近在身旁的宝物无法慧眼辨识的结果,是张艺谋自身的局限所致。
当然,《十面埋伏》在场面的构设上是极为出色的。几幕重场戏,无论在美术、动作设计、运镜、光色处理、节奏把握和电脑制作上,仍能让饱尝了近年来那么多海外大制作影片的观众眼睛一亮,当是张艺谋高超的想像力的体现。这也是小说在语词之间所无法提供的。因此,《十面埋伏》不失为一部好看的电影。若真像张艺谋自己所说,只期望能有一二场戏让人铭记,《十面埋伏》应该是超出了他的预计。
在善意批评的同时,对张艺谋应当宽容一些,还要防止以“精作私房菜”和“洋快餐”的标准来衡量“中式快餐”的不良消费心态
与影片中的刘捕快一样,张艺谋的身份也是暧昧的。既是“第五代”的领军人物,又是大众型电影的新兵。观众对他的严苛,可能正源自对其身份的认知重叠。但我们不能不看到一个事实,张艺谋的国际地位来自于他的“第五代”经历。而就题材选择、拍摄方式、后期制作,乃至宣传营销而言,大众型电影与精英型电影都是截然不同的。也就是说,对于制作“中式快餐”,张艺谋可资利用的老本毕竟不多,一切对他而言几乎是从零开始。因此,在善意批评的同时,对他宽容一些,也就是对尚处起步阶段的本土大众型电影的支持与鼓励。
我们要谨防两种不良的消费心态:一是以“精作私房菜”(精英型电影)的标准来衡量“中式快餐”,这属于驴唇不对马嘴。二是以“洋快餐”的标准来衡量“中式快餐”,这属于揠苗助长、脱离实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