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本书名:《我的无产阶级生活》;这样一个封面:一位身着红军服头戴八角帽、指间夹着香烟、瞪着一双切·格瓦拉般忧郁而不无迷惘的眼睛的当代“战士”。看来,张广天真是在践覆着他的“誓言”:将“秀”进行到底。
不过,这次广天“做秀”使用的方式不是戏剧,不是音乐,不是演讲,而是文字。我一直以为,与舞台上演戏时必须面对观众、而且必须考虑观众不同的是,文字更多是面对自
己内心的东西。我知道广天这本书是在许多个深夜写作完的,读完这些更多地在独处时面对自己内心写下的文字,我经历了一次对自己的“角色背叛”:“秀者”与观众之间的距离被文字模糊了。在广天娓娓道来的文字面前,我自己也不再是一个观众,而面对的是我们一位普通的朋友:他与我们一样经历了上世纪后半叶这个国家如戏剧般大变动的历史,有着我们许多人类似的青春期热情、痛苦与欲望。甚至对当下,作为纯粹个人的感受,他与我们许多人包括他的"敌手"们并没有多少不同。他也不再是人们想象中的狂热与张扬,相反显得十分内敛。仅仅不同的是,当有了与别人不一样的个人际遇后,文字中的他仍然与现实中的他一样比我们活得更彻底、更纯粹、更无所顾忌。
广天在这场“文字秀”中“秀”的是自己,而不是别人。这也是他与以往“做秀”的一个很大区别。以往,在舞台上,他“秀”格瓦拉,“秀”鲁迅,“秀”孔子,“秀”毛泽东,而在此次这本自传体文字中,他“秀”的是他自己的个人史。而且是里里外外“秀”了个通通透透。但“秀”自己的意义丝毫不亚于“秀”别人。从最低下的意义上看,他很好地满足了一些当代人对张广天这个有争议的人物的“窥视”欲;从中观的意义上讲,在更好地了解了这个被贯以“先锋戏子”、“疯子与狂人”、“革命鼓吹者”等不同称呼的人的成长史后,朋友与“敌手”在赞同或批评他的思想时有了某种可资“索隐”的题材;而从思想史的宏大视野看,正如著名史学家斯塔夫里阿诺斯所言,所有的宏观历史都是自传。因而,通过广天“个人秀”,也多多少少为我们共同经历的时代留下了一段“信史”。
“秀”自己与“秀”他人的最大区别大概在于,后者在于让死人为活人说话;而前者是自己为自己说话。面具没有了,伪装也拆除了。因为无需舞台上“做秀”时与观众面对面的互动式交流,与阅读者的距离终于让一个某些人眼中的狂热的革命鼓吹者在这里还原为一个冷静的叙述者。有些话对于他的那些批评者来说只有在这里才能看到听到。比如广天在书中说:“我可以继续回去唱歌,继续回家写诗,完成我接二连三的诗文计划,埋头写一部《汉诗学》,著一本《汉藏音乐体系》,为管弦乐队、民间乐器或一切听得到的音色创作几部宏篇巨制,老来还可以拾掇一下我的本行,研究一点医学问题。我何苦要钻到聚光灯底下,说什么招人心烦的革命?除了极少数真正从生理上和我过不去的人,我知道即便连郝建、雷颐、谢有顺、张柠恨不得我碎尸万段的一路,其中也不乏血气方刚、真情率性之辈。他们对我的抨击,诋毁了我的个人,却也有从另一面反抗陈规、开人视野的地方。我常常想,若不弄这些革命戏剧,与他们谈诗论画,怎见得就不能坦诚相见?”而他具有的那些为他的“敌手”们所反复“诟病”的思想,也只有在这里才见到其本来面目。如广天在书中说:“这个世界很复杂,革命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反革命也做不到天下太平。”
尽管广天的“文字秀”与“舞台秀”有诸多区别,但毕竟仍在“秀”。按广天的说法,这是一个“做秀”的时代。从广天的文字中,我更加感受到当下仅存的理想主义者都“不得不做秀”以及“不得不说自己在做秀”的矛盾心理。于是,广天在“文字秀”中也怀想文化人无须“做秀”的时代。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当中国的文化精英们真正与普通百姓水乳交融时,是没有“秀”的时代。尽管在当下整日价研究“教授当年”的“小资们”看来是个人的“悲剧”,但广天不这么看,他在书中说:“文艺人、知识人投身革命,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是追求理想。当一个他们心目中理想的共和国终于伫立东方,他们会做什么?是他们自己首先抛弃了绚丽斑斓的个性,要融入到民众造反的统一合唱中来。革命的美术家们在人民大会堂绘制大好河山的壁画时,牺牲的是自己的创作,成全的是普通人民的美学。”广天还在文字中设想了文化人不会“做秀”的时代:“如果荷兰建立了人民共和国,梵高会做什么?你也许会在阿姆斯特丹的街巷中看见出手平平的政治宣传画,而你一问作者,居然是梵高!如果西班牙建立了革命政权,毕加索会做什么?他会利用职业画家的全面职能为革命机构的任何一处细节服务。有一天,你会在扒拉完一大堆滋味索然的集体大餐后眼睛一亮,因为你发现了油渍斑斑的小碟子上有毕加索的一只白鸽。如果法国延长了巴黎公社的寿命,高更会做什么?他会积极投身艺术学院为工农兵办学的热潮中,建立一个民间美术系。”在这里,广天甚至有活人为死人说话的味道,但我不以为他有僭越。因为德国大诗人海涅自己说过:“我知道,当共产主义到来时,我的歌集将被香料杂货小商贩用来做纸口袋,给可怜的老妇人在那个时代装咖啡和烟丝,而我每想到了胜利的无产阶级用来威胁我诗歌的那种毁灭情形,我总要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悲伤。但我仍然欢呼那一天的到来,因为它比外面刷着洁白、里面充满着欺骗和腐败的好人遭殃、坏人得势、人剥削人的社会要好”。广天在他的“文字秀”中几乎体现了海涅同样的超越式立场。
最后,作为搞经济学的,为“秀”做一点经济学解释。算狗续貂尾?传统经济学中,“物以稀为贵”,顾客往往为稀有的商品或服务付出更高的价钱;而“新经济”中,一个商品或服务的价值不是取决于其稀少性,恰取决于已经有多少用户。用户越多,后来用户愿意付出的价钱就越高。因此,“新经济”中营销战略以“吸引更多的眼球”为先。“秀”的功能就是“吸引眼球”。由此看来,广天继“舞台秀”后再推“文字秀”,是深谙了这个时代“营销”之道。当然,他营销的仍是“思想”。(作者简介卢周来,青年经济学家,主要著作为《穷人经济学》、《穷人与富人的经济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