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声川是台湾现在剧场的不倒大佛,融合了古今悲喜的《暗恋桃花源》则是他的代表作之一。戏套戏,情映情,插科打诨,笑也笑了,哭也哭得,《暗恋桃花源》徐徐开场。
暗恋
上海与东北,一个是被殖了民的十里洋场,一个是沦丧的广袤黑土地,都是动荡的
大时代的象征产物。动荡的时代是要催生动荡的爱情的,而非成全爱情,所谓动荡,便是聚散两茫茫。年迈导演一片痴心,要在舞台上让他早年未果的情愫借尸还魂,以偿还夙愿,用心良苦,只恨不能与暗恋的人白发携手话当年。
江滨柳和云之凡在黄浦江边话别,音乐怀旧,一对乱世邂逅的年轻男女对未来满怀憧憬。江滨柳唱着字正腔圆的歌,赞美着身边的恋人,赞美着他们心目中净土一般的恋情。云之凡着一袭白衣,梳两条麻花辫子,坐在悠悠秋千上,夜晚的寒气不能阻挡她畅想前程,她也同和平年代的人一样倾心于恋人的怀抱。一条手织围巾似乎是一件信物,二人黄浦江畔轻柔夜色下一别,从此便陷入了遥遥无期的等待。
灯光一暗再一明,江滨柳已是风烛残年,在台北一家医院的病床上等候阎王爷发落。他的脖子上围着那条信物,不知被他摩挲了多少遍,被他温情泛滥地凝视了多少年。年轻活泼的小护士打听江滨柳的往事,因为那一则启事对于她来说好似天方夜谭,当事人简直就是旧时代的活标本。江滨柳娓娓道来的痴心让小护士心生感动,只是她并不明白这样的事情是如何发生的。
江的老妻也是龙钟之态,她亦看见报纸上她的夫寻旧日恋人的启事,一颗老心又添几分苦楚。江滨柳几十年来都只活在他年轻时那一段短暂的记忆中,因一时的美好而终生不能自拔。他对旧情人的执著和痴迷对于他的妻来说并不公允,毕竟多年来知他冷暖的是他的妻而不是那个刻在他心头的名字。他的妻心知肚明她的夫待她不过是如同待一个同车乘客,却也没奈何,殷勤探望,仁至义尽。
江滨柳重温上海一夜,不由得心生幻觉,看见旧时模样的云之凡出现,走近他身畔,他们仿佛又置身于雨后的黄浦江边,他还记得要给她信,很多很多信,很多很多满载思念和爱恋的信……幻影消失,信件跌落,云之凡还是如她的名字一样缥缈,音信皆无。谁知道呢,也许是一场梦倒也好,梦境不会让人牵肠挂肚,也不会像现实一样痛击活人。江滨柳死守一线希望,还在等。
阴差阳错,重逢一幕还是发生了,说到底,这一场重逢的戏才是老导演的心头重担,若不安排云之凡出场,江滨柳怕是死不瞑目。人来了,见了,认了,只有江云二人的病房里俨然有种“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谈起”的气氛,信物仍是当年那条围巾,可能这好算是坚守的证明,居然有食古不化的意味。两张老脸相对,当中隔着无法逾越的时空,胜在彼此挂念,败在有缘无分。云之凡在读到报上启事后的第五天,终于决定来探望,她是来看看她旧日倜傥的恋人,看他形容苍老,看他病残之躯内还留有炽热的心。江滨柳心愿达成,朝思慕想的可人儿业已老朽,昔日爱情也是不再有的事实,他或许满足或许失落,但终于也有了个了断。他伏在他的妻的胸前哭了,老泪纵横。
江云二人的故事有始有终,如果铺张开来,说不定也是篇儿女情长的小说。可现实毕竟是现实,老导演梦萦魂绕的那如白色山茶花一样美丽纯洁的倩影依然只能停格在一祯旧照里。纵然他丹心可鉴,不浪漫的事实只是死生契阔的事。舞台上桃花源幻灭后遗留的一地残红与纸钱,倒成全了暗恋的葬送。
“你是晴空的流云,你是子夜的流星,……”江水里的灯影随波逐流,如梦还真。
桃花源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
与《暗恋》交替穿插的《桃花源》基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但不是改编,也不是颠覆、解构或恶搞,它是借用了“桃花源”这一乌托邦典故,借用了古人的衣裳,说的还是今人的话语。
五短身材不成器的男人与陶源明同姓,娶了一个名为春花长相苛碜偏爱搔首弄姿的女人,难为二人互相不满还同住一个屋檐下。扮演袁老板的演员稍一装扮还真好似生就一副荒淫嘴脸。春花与袁老板相好,对老陶言语间讽刺有加,老陶百般无奈气苦之下出发去打大鱼,抱定凶多吉少的念头,“嘿嘿嘿哟——”,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桃花源与世隔绝,常人不知,内中人又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在那芳草鲜美,人们一手葡萄一手美酒、口含凤梨的仙境,老陶惊遇一对与春花、袁老板面目相同的男女,均着白衣,悠然可亲。为着暂忘家中的不快老陶居留桃花源,换白衣,“放轻松”,着实做了一个可笑的梦。远离尘嚣、自给自足的地方只能是一片狭隘洞天,居住此地不是长久之策。可怜老陶决定返家,便于向路,处处志之……
天上一日,人间三年。春花和袁老板并没有如胶似漆,而是和众多男女一样彼此埋怨指摘,还添了没有被悉心照料的新丁;两个人借了成年人的躯壳,却和无知幼儿一般不负责任;这样的日子,过得很不尽人意。突然老陶出现,吓得二人魂不附体,先是以为鬼魂来报仇,又以为那一身白衣是疯人院的装束。三人上演闹剧,鸡飞狗跳,倒很热闹。谁承想,口才不佳语病百出的老陶是要带春花走,想带着这个抛弃他的女人去那桃花源过好日子,正所谓:贫贱夫妻百日恩,久别胜旧婚。当然,谁也没有找到桃花源,那本是一块莫须有的土地。
这一出三人行,尴尬人行尴尬事,加上些什么踩死大饼、砍掉活动木块之类的笑料,着实有趣。二男一女的三角关系令观者觉得轻松,无须办理任何手续,也用不上姘居一类难听的字眼;三人也都坦白,故事开始时春花与袁老板并不避人耳目,老陶也没有佯装不知——谁也不比谁情操高尚,没有人是坏人,亦没有人是无瑕美玉。
惟有那片传说中的桃花源——西洋童话中的永无岛是孩童天真的梦想,古中国的桃花源则是成人逃脱现实的避难所——桃花源这一幻境,也许是误尽苍生,迷惑一些人,令他们心存侥幸,以为真的有那么一处美好家园,可供他们自在享乐,颐养天年。其实桃花源是一处绝境,自欺欺人者一旦进入,不复出焉……
戏外戏?情外情
两出戏争夺排练场地,轮换上演不同情节,有一着白色长袍的女孩出现在每一个间隔里,她在寻人,寻一个男人,一个失约的男人,她问每一个人:你有没有看到刘子骥?
谁是刘子骥?
《桃花源记》中如是说:“南阳刘子骥者,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 《桃花源记》注释中又说:“南阳(今河南省南阳县)人刘子骥,好游山泽,高尚不仕。一次,他到衡山采药,深入忘返,看见一条山沟的南岸上有两石仓,一闭一开,因为水深未能过去细看。他想回家,又迷了路,幸亏伐木作工的人为他指路,才得回去。后来听说石仓内有仙药,但已不知石仓的所在了。(事见〈晋书?隐逸传〉)文中说刘子骥想探访桃源,不必实有其事,可能是刘氏寻访石仓仙药的故事流传很广,作者因此就这样写。”如此看来,刘子骥和陶渊明当属同类,“高尚”是因为“不仕”,并且都偏爱世上没有的地方。
白袍女孩寻找刘子骥,因为他没有出现在约定的地点,她要他当面说个清楚。女孩的固执很有些诡异,她甚至抬腿想跳进那一口道具井;到底是刘子骥从古书中跳了进了现代社会迷了路,还是女孩在桃花源遇见刘子骥、出来后浑忘游戏规则?剧场管理员被白袍女孩认作刘子骥,他否认,众人却松了口气,至于他否认的是不是真相,没有人知道。
总之,末了,没有人寻找到他想要的;《暗恋》中云之凡向江滨柳描绘的她一家人躲避日本飞机轰炸时进入的“桃花源”,《桃花源》中比达里奥?福更具现代荒诞意味的白色“桃花源”,都是茶余饭后的异想天开,谁会当真?可是剧终舞台上那一束光下,壮年导演扶着伤心不已的老导演一同退去的背影,却分明让人觉得不真中也有一些真。
《暗恋》讲的是老导演对一段被时代背景凝固了的爱情的眷恋;《桃花源》喻示了避世的荒唐并且使一个千百年来幻想的神圣经典合理地破灭。《暗恋》与《桃花源》各据一半舞台排练时,台词被演员情不自禁应景篡改,竟十分贴切,此情映彼景,时空设置不同而人之常情不变,非常巧妙,简直就是最最现实的悖论。“暗恋桃花源”整出戏便是一种荒谬的真实感,一种顺子教给小余的:那一坨桃树逃出来的感觉。张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