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一:报到
人物:林佳燕
“我班上的,文科,有3个上了北大的线,但他们不敢报,本来这三个人都是可以被北大录取的……”
2004年7月8日,武平县一中,王锦春老师正坐在长条课桌旁大声接电话。窗外,新一届的高三学生,排队等着注册,王老师这番话,使学生们瞪大了眼睛,听得一清二楚。
“林佳燕,1233元,”接完电话,王老师熟练地开收据,然后对排在前面的女生说,“下一位,钟淑梅。”
当天的日记里,林佳燕这样写道:7月8日,Tuesday,Rainning and fair,今天,我注册,我步入了高三,我向新班主任自报姓名,他还对我慈祥地笑了笑,希望他是个好老师。
班上一共78位同学,军训的休息时间,王老师跟同学们谈心,“要准备吃苦,多吃点苦是有好处的”。
几天后的班会上,王老师开始了第一次“战斗动员”,“我现在已经38岁了,我觉得体会最深的、最苦的,就是高三,我估计到我死的时候,我都会说,我人生最苦的就是高三一年。”
“每届高三动员的时候,我都会跟学生说,你给我拿出半条命来,我不要你一条命,因为据我所知,还没有哪个学生是读书读得非常勤奋,然后就不行了。”
王老师夸张地伸伸舌头,身子向旁边一歪,这个举动引起学生们哄然大笑。
在高三的老师们,纷纷“动员”学生们投入战斗时,县领导也光临学校,召开“誓师酒会”,分管教育的副县长跟老师们一一碰杯,“在新学年开始的时候,我代表县政府敬大家,希望大家再接再厉,再创新高。”
这话听到李益树校长耳朵里,既像祝酒辞,也像军令状,“向县政府保证,我们高考一定要取得好成绩!”
作为校长,他坦言:“压力怎么会不大呢?县里就靠一中,一中不好,整个县就不好。”
武平一中是当地最好的高中,培养出全县80%以上的大学生,这座山窝里的小县城是革命老区,高考是山区孩子走出大山最体面的路径,也是改变家庭命运的最好出路。
战鼓好象已经隆隆擂响,同学们也开始最后一次的疯狂,“喝酒去”,在学校旁边的大排档,10多个男生点了几个菜,叫了啤酒,觥筹交错。
穿红T恤的王越,锃亮的光头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我要改头换面、重新做人、改过自新。”一边倒酒,王越一边这样调侃。
这天晚上,不少人都喝醉了,不过结账时,“一共240元”,倒是把他们都吓了一跳,搜了所有人的口袋,才凑了190元,再加上一元两元的零钱,一共201元。
“哪有这样结账的?还少39元呢!”女老板和学生们吵起来了。“快点,走,全部都走掉。”学生们就这样耍起了无赖……
几天后,学校召开了家长大会,在对高三的动员中,这也是重要的一环,“今年高考,大形势是4个人里面才能考一个,”王老师告诉家长们,“一定要把孩子明年的升学问题当作一年当中的头等大事来抓,没有什么比你孩子高考更重要的事。”
家长们听得频频点头,但他提出的另一个要求则有些出人意料——“千万不要去闹离婚什么的,要夫唱妇随,你要离婚,等你孩子考出去以后再离。”
……
高三的紧张氛围,就这样越来越浓了,学生们开始像上紧发条一样转动起来,早上5点50分起床,一直到晚上9点50分,一个月只有一天假期,每周只有周日可以休息半天。
教室里,课桌上的书开始越堆越高了,林晓婷却开始做恶梦了,她梦到自己在酒吧里被一个长相模糊的人灌酒,后来被带到一片长满葱的田里,被质问,你算哪根葱啊?
她还梦到自己被手执刀枪的人追啊追,自己拼命地跑啊跑,前面有朋友,她就叫,等我啊,等我啊。只记得墙壁是白的,楼梯是白的,苍茫茫的一片,终于忍不住,蹲下来哭了,再后来就像屏幕失去信号,雪花一片。
镜头二:“王家军”
人物:王锦春
办公室里,王老师跟同事们讨论着上一届的录取情况。
“这个……这个……你看,浙江大学文史类才554(分)”一个老师很惋惜地说。
“今年特低。”
“我班上的那个615啊,她都没敢报。”
“很多人不敢报啊!”
“是啊……”
“省里也不反省一下,它这种填报志愿的模式,它……根本就是不行,”王老师说,“考前填志愿,我觉得还是比较科学的。”
38岁的王锦春,已经做了13年的高三班主任,他中等个头,嗓门大,声音有些沙哑,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话时伴着丰富的手上动作,右腿连带右肩习惯性地抖动。
作为高三7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他其实是勉强接手这个差班的,去年高考,他的班出乎意料的成绩不佳,“不甘心,所以再试一年。”
高三班主任,在武平一中被视为教学实力和地位的象征,王锦春是少有的十几年不下火线的实力派,至今仍保持着武平一中高考的许多记录:他的毕业班重点大学上线率迄今无人突破,1991年,他的班上出了福建省文科榜眼学生,至今仍是学校的骄傲。
王锦春打定主意,要将高三7班“这盘散沙揉成无往不胜的‘王家军’。”
这当然需要巨大的付出:每天早上5时30分,王老师被闹钟吵醒,习惯性地看看头上挂着的高考倒计时—— “还剩52天”,匆匆梳洗,他就赶到了学生宿舍的铁门那里,在他目光的盯视下,学生们由走开始变成了小跑,一溜烟冲向教室。
6点钟,他已经赶到了教室里,书声琅琅中,他看到角落有个座位空着,顿时上火,冲向了学生宿舍。
7时30分,批改语文试卷——8时25分,上语文课——9时30分,课间操……一直到晚上11时30分,王老师才能拖着疲累的身体回家,妻女都已入睡,小县城灯火阑珊。
这样的日子,王锦春已经过了13年,周而复始。
这次接下高三7班,王锦春无疑希望再创奇迹,但只过了半学期,他就发现,只怕奇迹不能发生,还可能把十载英名毁于一旦——在学校摸底考试中,7班竟然排到了年级末尾,参照本科标准,上线人数足足比其他班少了十几个。
晚自习时,王锦春涨红着脸来到了教室,“我今天找了分管的副校长,找了校长,在我手上,这样成绩不见提高,反而跟其他班差距越拉越大,那就表明我无能,所以我要引咎辞职。”
“隔壁班两个女生,当着我的面说,7班一直很乱,”王锦春的目光扫视着学生,肩膀习惯性地一耸一耸,“让我脸面扫地,我都感到十分气愤,难道你们无动于衷?如果说,你们对我还有点恻隐之心,你们还对我有点留恋的话,我现在辞职又不可能的情况下,我们要共同来克服这个困难。不要让人看不起,看扁了!”
说不清楚,这是王锦春的真实遭遇,还是他的攻心之战,看到教室里的气氛颇为压抑,王锦春话锋一转,“那两个女生我还认识,你们明年要是考好了,我可能就要在她面前将一军,但这些东西要你们成全我,我才有扬眉吐气的那一天。”
教室里,学生们都笑了起来。
当天晚上,男生宿舍里,11点半,已经快熄灯了,几个男生叼着烟,仰躺在床上,嘴里嘟哝着歌词:
“我祈祷……”
“我忘了歌词了。”一个男生说。
旁边那个男生接着曲调嚎叫起来,“我祈祷,明天英语能考出好成绩……”
昏黄的灯下,又是一片哄笑。
镜头三:素质教育
人物:李校长
清晨5时30分,天空还是深蓝的夜色,一弯细月,几粒疏星,远处有隐隐的虫鸣。
忽然,广播响起来了,值班老师吹着哨子,一个个宿舍搜查过去,“起床了,起床了。”
学生们揉着眼,打着呵欠,挪到水房、撒尿、洗漱。
一个男生早已穿戴整齐,腿上摊着一本历史书,“康熙在位多少年?”
“61年。”下铺的男生头也不抬地答道。
6时,教室里书声琅琅。每天的早自习,背政治的、背语文的、背历史的、背英文的,众多的声音糅合在一起,象一首宏大的交响乐。
捧着一大堆的试题,王锦春走进教室,从讲台上俯瞰下去,每个学生的课桌上,都堆着高高的一摞试题和课本,如果把头埋下,就看不到人影了。
手头的试卷一天比一天多,每人的桌边都有一两枚钉子,上面挂满试卷,王锦春估算,整个学年365天,不下于400套卷子。
“你要进入高等学校,首先要入门,你高考成绩就上去。”校长李益树在家长大会上这样动员,“这几年外地一些不是一直在搞素质教育吗?搞一些活动呀,放松了学生的作业、练习呀这些方面。结果这几年,南京市考上重点大学,特别是一流大学的人数逐年下降。家长很有意见,你这教育搞得太差了。”
“你没考到650,你就不能进清华、北大,这是没办法的。只要我们高考还是这个体制。”校长告诉大家,“后来搞得那个市没办法,教育部门没办法,考试,恢复考试。”
每次给高三开家长大会时,望着台下面含殷殷期盼之色的家长,李校长总是深锁着眉头,这样分析严峻局势:“我们现在的学生呀,总认为自己太累,总自己认为我花的时间太多了,我们学校自习到9点50分就可以回去 ,现在很多学校呀,像上杭一中自习到10点20分,还有像长汀一中,前一次校长过来说,他们学生强烈要求自习到10点半……”
镜头四:“差生”
人物:钟生明
“咣当”一声,王老师冲进宿舍,一脚把凳子踢翻在地。
“起来、起来!太不像话了,半期考完后,你别在我班上读了。”让王老师怒火中烧的是钟生明,这天,他又溜到校外上网,通宵未眠。
“考试时你睡觉,早自习你不起来,他妈的,你不配当农民的儿子,别读了,读个鸟。”这是面对镜头,王老师第一次骂出粗话。
钟生明一声不吭,爬起来套上件背心向教室跑,盯着他的背影,王锦春气急败坏,来回急步踱圈,末了恨恨地说,“很贱,这个人,怎么跟他说都没用,软的硬的都不行。”
钟生明的成绩很差,但这小伙子,却也有让王老师眼前一亮的时候。
那是在期中考之后,王锦春组织学生们就“班级团结”这一主题发言。瘦弱的钟生明站起来说,“龙生九子,个个不同,像我一样的差生可以做到不气馁或者不放弃,我送大家一句话,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王锦春和同学一样,被眼前这个“差生”感动了。同学们拼命鼓掌,半晌,王锦春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期待着这一天。”并用力地鼓起掌来。
但钟生明仍然改不了上网的癖好,常常扔了个假条就不见了人影,宿舍熄灯后,就翻围墙去通宵上网。
王锦春为此伤透了脑筋,在走廊上,他软硬兼施,甚至以商量的口气,答应每周多给钟生明放假一次,别天天旷课,甚至不无哀求地说,“为我读书好不好?” 钟生明憋了半天,答应,“我试着做一下。”
仍无“悔改”的钟生明,终于“东窗事发”,他和陈斌两人在早上翻墙进校时,被保安当场抓获。
第二天,政教处办公室。气氛凝重。两人的父亲被请到了办公室。
钟生明一直低着头,咬紧腮帮,耳朵红红的,两眼直直地望着下方,眼里带着反叛和不满,死活也不肯说一句话。
办公室里的空气越发凝重了。
“讲一两句表示一下,就还有那么点时间了。有什么不好说的?在老师面前。”钟生明的父亲也急了,催促着钟生明。
突然,钟生明站了起来,气冲冲地说:“我随便学校怎么处分,可以了吧?!”扔下这一句,冲出了办公室。
这个被老师们视为“无药可救”的学生,其实却又是一个聪慧、活泼的孩子。但他个性叛逆,不愿受拘束。
“我很渴望得到一种认同感,”他说,“如果我也能考高分,那老师肯定对我好,其实每天被老师找,每天要想着要躲着他,迟到一点还要看着他的脸、那个痛苦呀……”
认同感,他在自己喜爱的网络游戏中找到了,甚至还有自豪感——在网易的“大话西游”(一种网络游戏)里,他玩的号码已经很有知名度,游戏至今,钟生明的存折上已多了1万多元。
“我绝不是沉迷于游戏,不可自拔,”钟生明说,“我是在赚钱。”
但他同样向往大学生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生活。“我们不是没有梦想。其实我也想,但是……”钟生明诡异而又无奈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他将来应该有出息。”这是王锦春老师对这个学生的私下评价,“他其实是个镜子,对高考与人性的镜子。”
镜头五:冲刺
人物:张兴旺
和大多数同学一样,莫晓兰的家境贫寒。在采访中,一位家长这样告诉记者,“我们在田里干活,很苦,想让他们往上爬,到政府里去工作,帮政府做好事。”
就在这种期盼中,高考进入了倒计时,还有10多天。
张兴旺一直在哭,一个大男孩,捂着脸泪流满面,呜咽着跟老师对话:
“我读不好啊,成绩总是这样,一直都没有进步,我就是做不到啊……“
“怎么能这样说呢,你一个大男孩,怎么能这么轻易放弃呢?”
“不行啊……老师……”
“不要哭,男子汉不要哭!哭什么……”
“老师,你就让我哭一下吧。”
……
第二天,王锦春突然发现,张兴旺不见了。
他只给王老师留了一封信,说自己要离开学校,去厦门复读,王锦春一看,急了,赶紧直奔火车站,在火车站周围四处寻找,一边找一边解释:“来找人的,找学生!”
在一家小饭店,他终于找到了埋头吃面的张兴旺,“现在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多少天就考试了,怎么也坚持完这几天。”
半天之后,张兴旺终于开口了,“老师,我不行的,考不上的,不如走了算了。”
“我跟你说,走了还要回来复读的,为什么就不能咬咬牙关?你上次是怎么过来的?”
“上次是拜神,回家拜神,祈求神保佑啊,就有信心了……”
“那就去把信心找回来,你去吧,一定要回来。”
在考前的冲刺阶段,王锦春像个救火队员,奔走着处理各类心理问题。
教学楼前的草坪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绿了,同学们也不知什么时候脱下了厚厚的毛衣,学校的高音喇叭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为祝福高考点歌。
“一个都不能少”,成了王锦春临近高考时最大的心愿,班上的学生林清因为早恋被家人发现,喝了整瓶的白酒,跑到学校的后山上去,吓得王锦春一身冷汗。
整个5月,已经很热了,教室的风扇整天在吱吱呀呀地转着,弥漫着一股风油精的气息,有时还夹杂着西洋参含片的味道。
因为当年福州市参加高考命题的人很多,7班特意组织了对这些学校试题的强化练习。
高考前一天,王锦春这样给学生们鼓气:“一举成名天下知,天无绝人之路,不管哪种情况,明天的太阳还会照样地升起,把高考当成人生必走的一步,既然要走,就没什么可怕了。”
王老师无疑是一个善于进行心理按摩的人,他说,“成绩好的,送你一句话,志在必得,舍我其谁”,对自信心不足的,他说,“吉人自有天相”,而对中等成绩的人,他说,“豁出去了”。
“我很欣赏一句话,失望惧我,我还惧什么?”王锦春这话,赢得了满堂掌声。
高考当天,武平二中考场,王锦春最后一次召集大家,“西洋参含片,每人吃一片,多考10分。”年年此时,他自费买来西洋参,分给学生。
“愿我的将士们以百倍的信心,无坚不摧的勇气,坚定的意志,顽强的作风攻城拔寨,我期待我的部队的凯旋,胜利一定属于你们!”年年此时,他以这番演讲,激励学生。
“我叫一二三,你们一起喊‘旗开得胜’!”年年此时,最后的呐喊声在教室里回荡。
……
高考,过去了;
6月,过去了。
2005年9月,武平一中的一间教室里,王锦春又一次走上讲台面对新的学生:
“同学们,大家好。我先来自我介绍一下,我姓‘王’,三横‘王’,名‘锦春’。根据学校的安排,我有幸担任你们这个班的班主任和语文学科的教学任务。将陪你们走过一段,日后会证明是刻骨铭心,终身难忘的一段征程……”
他依旧用双手撑着讲台,双腿依然习惯性地抖动着,开始新的轮回。朱红军 吴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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