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审查方面反而不是一个问题。就我个人来讲,最大的问题是——我们无法适应内地观众的审美需要。
撰稿·乌力斯(特约记者)
《新宿事件》是尔冬升筹备10年的电影,这部费尽心思的作品,找来成龙、吴彦祖、徐静蕾、范冰冰,符合港产合拍片“内地主角要占到三分之一”的相关规定,但最终因为片中的诸多暴力元素,未能通过国家电影局的审查,不能在内地上映。
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作为不愿“北上”而固守本地的香港导演,尔冬升担心的不是自己的电影,而是整个香港电影。2009年,香港没有一部真正香港投资的电影,各家公司放了一年的长假。这样的现实让尔冬升很沮丧: “香港电影,从创意到投资,导演到演员,制作到发行,每个环节都有病。类似血压高、糖尿病,不治不会马上死,但反正你早晚会死。”
香港的弱势文化心理
记者:你为什么不愿意妥协进内地?
尔冬升:《新宿事件》能不能在内地上映,不是我能决定的。我们都不需要去送审,自己就知道有问题……再加上剪完那个版,支离破碎了,我觉得不行,那就算了,直接就放弃内地,很简单的处理方式。
这个电影的投资方包括中影,我当然想进内地,但我不可能为适应审查制度牺牲作品的完整。像刘德华演的《大块头有大智慧》,剪的内地版,观众完全看不懂。报纸上直接有人写文章骂:“什么烂东西都可以拿金像奖。”
当我决定放弃内地市场,成龙也跟我急,我就跟他说,如果我们只是为了卖票,乱剪一个版本骗观众进去,那名声坏掉了,以后拍什么都难了。
记者:怎么看待香港电影进内地的得与失?
尔冬升:其实吴思远的功劳最大,他一直跟中联办、新华社很多部门在谈。反过来讲,合拍片不光对香港电影有好处,内地电影业也得到了好处。我们以前刚和内地接触的时候,一起开会,那些内地导演觉得:香港导演怎么对市场这么熟悉。那时候,很多导演还是厂里人,根本不考虑商业回收,拷贝卖多少个跟他也没什么关系。现在内地完全和香港一样了,还出现了民营和个体户,变化很大。
记者:你说“香港人现在的文化心理是一个弱势的心理”,为什么?
尔冬升:只是一个感觉。从前,香港人是比较骄傲的心态,现在,大家都觉得香港人比较憨厚了(笑)。你在电影里面也可以看到,合拍从上世纪80年代就开始了,以前香港人拍内地,《深港旗兵》啊,然后就是《过埠新娘》啊,《表姐》啊,把内地人拍成土包子一样。现在影片中有钱的是谁啊?没有香港人,都是内地的。你不觉得从电影里看,这个角色已经开始改变了吗?电影跟着整个社会改变了。
记者:以前的香港导演土生土长,非常熟悉这种市民的心理,所以能够拍出所谓“香港味道”的电影。现在,这种环境改变、人的心态也改变的情况下,就你观察,香港导演对于和内地合作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
尔冬升:肯定是在摸索之中。其实整个市场还是在发展中,内地现在还是在发展的,它每天改变得太多了。比方说,剧本审查到戏的审查,我们已经累积了很多年的经验。
我觉得审查方面反而不是一个问题。就我个人来讲,最大的问题是——我们无法适应内地观众的审美需要。我叫一个内地导演带了一套他小学跟中学的教科书给我,我要看一看,研究一下内地的审美需要。
后来我发现,有些东西你学一辈子也没有办法追回来的。比如,冯小刚的喜剧,你把剧本给我我都不会拍,因为我不是在那个环境里面的。像《忘不了》、《新不了情》这种爱情戏,没问题,因为全世界一样的。如果是生活上的东西,我就碰都没法碰,这个文化上的差异太大。
内地不要重复香港误区
记者:这次两岸三地导演开会,侯孝贤带领十位年轻导演来香港,你怎么看待台湾电影的崛起?
尔冬升:我觉得他们复出也是因为有一个内地市场在。很现实的,现在内地正式开放跟台湾可以合拍片了,对台湾电影来说就多了一个市场。
台湾的新电影,我看了若干部。我觉得他们没有什么真正的监制制度,所以它在美术、创意上是很有活力的,但是电影的故事完整性还是有问题,有时前面拍得很好,但是到后面结尾,好像怎么都延续不下去。
台湾电影低潮那么久,我告诉你,要等另外一批年轻人长大才行。因为之前放弃你的那帮观众是不会再看的了。你要五六年时间,才会有另一批新的观众出来。
记者:不用考虑扶植新导演吗?
尔冬升:因为老的那一批早晚会淘汰。你看韩国,垮了那么久,它多快就到了一个高峰!现在垮得又多快!它跟现在的台湾,跟内地,可能会有相似的地方。台湾电影现在累积到某个程度了,这么多年轻人一起进来,很扎眼。
记者:我看这次长虹和学者两家公司投的两部电影,一个是朱延平在做,另外一个是王晶在做,都是当年的那种传统运作制度。
尔冬升:这些片商,把香港电影搞垮,他们是出了很大的力的。所以我跟内地很多朋友讲,你们做电影,有那么好的市场,你们就别那么急功近利,走香港走过的道路。
我的剧本一样遇到这个问题了:哇,这个明星好,或者还要用谁谁谁。已经在点菜了。我试过拍桌子,我想说算了,你们不投没关系,我把这个拿到日本,我找角川,我找韩国,把它拍成日本片、韩国片,我不拍华语片了。
即使政府支持贴租金,但还要有发行商支持你,那个电影给你上才行。对发行商来讲,你贴我租金我还不愿意呢,我上王晶的戏,卖钱啊,这个是现实。你别跟我讲什么品质,什么是艺术,不要跟我讲。
但是如果所有都是艺术片、都不卖钱的话,那些投资人也会很快就退走的,也会有问题的。
记者: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很蓬勃的香港电影死掉的?
尔冬升:我觉得有很多原因。香港最蓬勃的时候,台湾是我们最大的市场,一部戏可以两千万港币买走的嘛。所以后期片商就开始点菜,这部电影:刘德华加谁我就给多少钱,有点像点菜。现在其实内地也在做这个事情。
我就说学得快嘛。现在内地,上片的时候:什么演员,牵涉到那些影院有没有信心给你好的档期,他们不看剧本的。就好像重新走一次香港电影的历程,历史重演啊。其实历史永远重复的。我常劝他们说,你一定要理解整个行业,稍微看宽一点历史,不要太焦虑。这个行业里面,因为它有金钱、权力,利益那么多,其实跟政治有什么差别?没有差别,一样的。美国人就说,政界是长得难看一点的娱乐界嘛。
我不“北上”
记者:你怎么看陈可辛拍《投名状》,陈嘉上拍《画皮》,徐克拍《女人不坏》?
尔冬升:都是为市场嘛。徐克反而会尝试一些文化上的东西,因为他很喜欢北京。他受不了香港了,他比我怒火还多。他找不到人跟他认真地去谈电影,他喜欢的文艺上的东西,都没有人跟他谈。所有的人都跟他谈市场。起码现在在北京,他的朋友会很多。
记者:《女人不坏》中,他拍了北京的地下摇滚圈,那是北京的一个文化精神的基础。
尔冬升:徐克这个人我很佩服他。包括陈可辛等其他人,我们想很多,是市场上的,取悦观众,取悦老板。我们是铜臭的——我不能代表陈可辛啊(笑),虽然他也跟我差不多。我们老在谈钱。徐克没有那么在意这一点。你跟徐克谈,他不会跟你讲钱的。我到他家,我跟他喝酒,他从来不会讲这个戏要卖多少钱。徐克除了在讲这个电影之外,他在科技上有特别的追求,有时候就好像——科学家、发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