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面当然牵扯许多其它问题,而不仅仅是有关摄影机本体。比如,目前的这部片子,它所揭示的许多事实,的确是被长期遮蔽的,这从人们现场的热烈反映中可以看得出来,但是,是否在这种条件下,仅仅是说出某些真相就已经足够?就像若干年前西方文学家艳羡苏联作家,说你们国家一个人只要说一点真话就能够当作家了。更进一步,这些有勇气说真话的人们,一方面他们表达出了极大的勇气,在这一点上超过了普通人,但另一方面是否因为他们说了某些真话,这些人就自动转正为“一贯正确”,从而获得道德上的豁免权,成为难以批评和不可批评的?老康喜欢提到的索尔仁尼琴,他的确是一个在谎言的制度中说真话的代表,但另一方面,索氏对于他本人在那个环境下养成的局限性和人性的黑暗并无反思,他最后走上民族沙文主义的道路,并不是偶然的。(参见拙作《为什么是索尔仁尼琴》,《经济观察报》2008年8月6日)
章明是一个非常诚实的人,讨论时他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没有能力去评判老康的那些比如新儒家说法,他只是照录如此。他说出了若干年来我觉得作为遗憾的一件事情。那就是我们的艺术家、小说家、电影导演等,他们对于正在讨论和形成的“社会思想”(徐友渔语)或者是无从了解,或者是无从评判,因而变得与自己没有关系。从他们的作品中,你看不出正在形成的社会思潮的任何脉动,而它们有许多正在构成我们社会的有力叙事。如何看待一个转型期社会当中正在形成的东西,包括如何与它们对话、造成距离和反思。章明的影片中难能可贵地涉及了正在同步进行的某些东西,但是没有去处理它们。
在这一点上你得真正佩服俄罗斯文学的一位大师——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所处的时代也是一个压制和争取自由的时代,当时也有许多自由的、被压制的社会思想,有许多仁人志士对于国家前途命运提出各种不同的方案,从无政府主义到社会主义,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仅了解它们全部,而且通过作品始终保持一种清醒的距离和对话,没有被这些当事人的激情及狂热被动地带着走。这样的作品才是具有超越性的,而不是止步于任何一种现实,包括人们头脑中的现实。
当章明说他无从评判老康的那些畅想时,我也在想,这位导演是否有过那样的自觉要求,即感到需要与被拍摄对象拉开距离,需要对人物本身进行反思,而不是被他们带着走。也许导演会觉得让人物做他自己想做的事情,正是一个有意思的过程,他最好不要打搅他们。尤其是人物的幻想,这正是一个人身上的迷人之处。任何人不仅过他们的现实生活,也过他们想象的生活,而后者往往被忽略掉了。探索人们的幻想,是否也是有意义的?这听上去十分诱人,提供了另外一些讨论空间。而在3月29日开馆当日下午放映的章明导演的剧情片《新娘》,或许更恰当地用来讨论这个问题。
在这部影片特殊的地方在于,它是在纪录片的框架当中,生长出一个虚构的故事。片中的四位中年男人,是与章明熟识已久的“哥儿们”,章明称他每次回家都要与他们在一起“斗地主”。在2003年章明的那部名叫《巫山之春》的纪录片中,他们也是主要的被拍摄对象。从影片里看,这些人的生活比较优裕从容,不愁吃不愁穿,打麻将、找小姐,看上去像是一些不愿离开青春期的中年男人。为这些人量身定做,四人在新片中一如既往地“扮演”他们自己,只是加上了一个虚构情节。
为了骗保,他们从乡下弄来一个女孩,与他们其中的一个结婚,然后想办法把她弄死。整个过程都是四个人在讨论协商,一个也不能少。这期间当事的那位男人不免动了感情,有些舍不得那个女孩,其他男人马上便会冷嘲热讽一通。章明介绍,拍摄这部片子,至少让他的这些朋友高兴了半年。也就是说,这几个人对于从事某种“害人”的想象,对于在影片中充当一回谋财害命的人,是认可并从中得到乐趣的,没有什么障碍。
有理由指出这种幻想是十分矫情的。就他们这几个人,在实际生活中,是永远做不出这种事情来的,这不是他们关于自己生活的想象,没有他们自己生活的任何基础。在纪录片《巫山之春》里,这四个男人一起去监狱里看望了一名女子,这女子与剧情片中结婚的那个当事男人曾经有过一段恋情。就算此趟探监之行是“猫给老鼠拜年”假惺惺的,但也不至于到了下一部影片里,他们就非得要将一个女孩从地球上抹掉。他们是一些有贼心没有贼胆的人,也就意淫而已。这样的安排因而显得很不真实,与这部影片仍然拥有的纪实框架不相匹配。
这多少也有些离谱。当这些中年男人一旦运用他们的想象力、运用他们的幻想,一旦有机会表达他们的愿景,他们便会觉得弄死一个比他们年龄小一倍的乡下女孩子,是一件最为好玩的事情?难道他们不会想到做一件其他也好玩的事情吗?这个想象产生于怎样的土壤,他们受着怎样的限制和束缚呢?它们的确是最能够体现一个人自由自在的吗?
据导演介绍,影片的结尾在三个方案当中进行了选择。第一个方案是,乡下女孩身亡之后,他们当中有人讲了一个黄色笑话,到此为止;第二个方案是,女孩身亡之后,他们四人前往广西,寻找先前被他们淘汰掉的那个妓女,继续玩骗保的游戏。这两个最终都被导演否定掉了,而是采取这样的结尾:四个厚脸皮的中年男人,在女孩的葬礼上有所醒悟,有所遗憾,有所反悔。“鳄鱼眼泪”倒是没有,但是看上去有那么一点低头认错的意思。
这可以看做由导演本人出面,对他的这些“哥们”所做的限制,尽管这种限制出现得有些晚,有些生硬,与前面那样多任性放纵的内容并不自然衔接。“害人”不是他们性格中必然具备,而“忏悔”也不是他们的所长,因而让人看得疑疑惑惑,像从外面加上去的。这同时也说明了即使对于章明来说,他也不能做到一种彻底的“客观化”,即对于眼前的人或事情,仅仅是任其所为,不做任何评价和反思。不排除有时候以“客观化”的名义所达到的,恰恰是完全的主观化。
电影这种东西之所以迷人,在于它是一个影子的世界,是这个世界和人的倒影。人们希望从这种倒影中,对这个世界了解得更多,对自己了解得更多,对他人也了解得更多,而不是停留在那些表面的、经过处理的东西上面。往往是,一个人愿意显示给别人的内容,不只是在误导别人,某种东西实际上已经误导了他自己。这个世界上人们的种种迷思,并不一定都是有趣的。老康在镜头面前反复提到“这是幻觉,这是幻觉”,而老康本人也恰恰拥有许多类似的幻觉呢,我们每一个人都如此,我本人也不例外。这就需要永远提醒“距离,距离”,即对自己与他人时时保持一定的距离,在距离中做到冷眼旁观,而不是照单全收。比起人的肉眼来,镜头或许更加能够帮助实现这一点。
《经济观察报》2009年5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