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磊磊(中国艺术研究院影视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 苗春(本报记者)

　　记者：最近张艺谋、徐克、何平等著名导演都或者拍完或者正筹拍武侠电影和电视剧，继《笑傲江湖》之后，金庸的《射雕英雄传》也已开机，媒体掀起一轮又一轮的炒作热潮。请分析这种现象产生的原因。

　　贾磊磊：这种现象产生的直接原因是李安的《卧虎藏龙》在奥斯卡获得4项大奖；同时，《卧虎藏龙》在全世界的票房收入达到1亿美元，使李安成为继吴宇森(《变脸》)之后第二个票房超过1亿美元的中国导演。它使制片商看到了中国武侠动作片所蕴涵的巨大的市场潜力，它可以用来满足电影观众不断变化的观赏口味。比如，由香港影星杨紫琼出演的007系列片第18集《明日帝国》的票房收入比007系列片最高票房还高4倍，虽然不能把所有票房增加的原因都归结到杨紫琼身上，但这个又会舞蹈、武打又会表演的东方女星进入这部影片，对提升影片在市场上的竞争力是非常重要的；同时中央电视台制作的武侠电视剧《笑傲江湖》的播出，使武侠片进入了主流媒体的中心，促成了武侠动作片的兴起。其实，中国武侠动作片的创作这些年来一直就没有终结，只是现在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关注了。

　　记者：国内学者包括你都认为武侠片是中国贡献给世界相对成熟的一种类型片。

　　贾磊磊：首先，动作型的影片在世界各国有它的经典样式。例如英国的侠盗片、美国的西部片、日本的剑戟片等，它们构成自己本国独特的电影类型。中国的武侠片以自己深厚的哲学基础、完美的动作设计和善恶分明的人物谱系，使其成为世界电影界一个无法替代的类型影片。其次，武侠电影在电影的行当中还增加了专门负责动作设计的一种职位，就像专门负责音乐、服装、美术、摄影的一员一样，有人专门负责影片的武打动作，过去叫武术指导，现在称动作导演，比如程小东在电影《红娘》中、袁和平在电视剧《三国演义》中，都是做动作导演。再次，武侠电影对世界电影特别重要的一种贡献，是它改变了暴力呈现的方式。它把血腥的、暴力杀戮的场面消解成一种供人观赏的舞蹈化的视觉奇观。武侠电影由于内容的原因必然要展示暴力，西方那种直接的暴力场面对观众感官造成强烈的刺激，对观众有不良的心理暗示，但中国武侠片往往通过舞蹈化的武打方式消解了暴力的残酷性，把武术技击变成一种供人观赏的东西。这也是中国武侠片在美国兴起、被观众认可的一个重要原因；还需要指出的是，一般武侠电影都强调以武德服人，把精神境界的提升和技能的完善同时展开，《少林寺》、《武当》都具体展现了这个体能与内心同步成长的过程。在电影的人物创造和叙事方法上这也是非常独特的一种方式。

　　记者：请具体解释一下武侠片的“港台模式”。武侠片留给内地导演和演员的创作空间有多大，如何突破此类模式？

　　贾磊磊：从上世纪二十年代末起，中国的武侠动作片的创作就没有中断过，像一种源流在不断地延续。特别是到了六七十年代，港台的张彻、胡金铨、袁和平相继拍摄了一批武侠电影的代表性作品，它们在中国电影史上都是很重要的作品。武打片和言情片一度成为港台地区支撑整个电影业生存的两大支柱。如果说，真有一种“港台模式”存在的话，那么它的形成是一个中国文化传统承传的结果。港台武侠片的技击表现在许多方面都吸取了中国传统文化的艺术形式。像胡金铨的电影中人物出场、打斗、音乐几乎全部是按照京剧的鼓点来设计的。我们今天要想突破和超越前人的这种传统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港台片的武打设计，特别是袁和平的喜剧化的动作设计和吴宇森的舞蹈化的动作场面，都已经臻于自成一体的境界。他们的创作已进入一种“环境武打”和“动作思维”的层次。比如在一个屋子里，锅碗瓢盆桌椅板凳，全能够用来表现武打动作，如果没有多年的经验这是很难想象的。归根结底，武侠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这棵大树上结出的果实。武术更不是一种玄想，要拍武侠片不是靠灵感，靠金钱就能完成的，非有长时间的潜心的、刻苦的研究，不然在精神境界和动作设计上都很难抓住武侠的精髓。李安在拍《卧虎藏龙》之前专门用了半年的时间准备，用了3个月的时间练武术。

　　港台武侠片比较沉迷于对动作的连续表述，内地何平拍的《双旗镇刀客》回避了具体动作的场面，采取了写意的、象征的、有点像古龙写小说的方式，造势很多，技击动作很少，翻出一种新意。但既然是武侠电影，武术就是很重要的一个方面，现在内地也有了一些动作设计、动作指导，比如赵箭等，还有一些类似特技队的组织，但在很多方面还都不很成熟。

　　记者：武侠文化和文学在“五四”时期曾经受到一些批判，至今也一直受到一些非议，比如制造了虚幻的世界、黑暗的江湖，容纳了许多封建糟粕，武侠片在某种程度上又被看成是下里巴人的东西，但现在却似乎被当作了提升国产片品质尤其是国产片票房的灵药，你怎么看？

　　贾磊磊：对武侠文化的判断，要具备一种历史的观点。首先，我们不能把二三十年代的神怪武侠片与今天的武侠动作片相提并论。另外，社会历史环境不同，文化的主题也不尽相同。“五四”时期救亡图存是整个社会历史的第一主题，所有文化的主题和社会的主题都应该在这个层面上统一才是，其他的一切都要让位于这个主题，所以那个时代对武侠电影提出批评或者否定都有其历史必然性的；同时我们应当看到，武侠片的确没有那种救亡图存的精神力量，它缺少一种直面现实的内容，或是说，它的现实性是通过另一种方式来实现的。

　　在价值判断尺度上，评价一部电影，它的经济尺度和审美尺度经常会发生错位。一部很赚钱的电影在艺术上可能并不出色，而一部艺术价值高的作品也许并没有什么经济市场。所以，我们不能因为现在武侠电影卖钱了，就说它好得不得了；也不能因为一部艺术电影票房很低，就说它不好。从价值层面上判断一部电影，首先应该看它在电影史上的位置，看它的完美性和独创性，这是从艺术上评价一部电影的基本尺度。但是，如果从电影的产业、电影市场发展的意义上讲，武侠电影确实有其历史的业绩。

　　记者：您个人认为应该在武侠片历史上留下自己地位的电影有哪些？

　　贾磊磊：我比较喜欢胡金铨的东西，他的《侠女》改编自《聊斋志异》里的一个短故事，但拍得非常震撼人心，1975年就获得戛纳电影节艺术成就奖。其他还有张彻的《独臂刀》、张鑫炎全部起用武术运动员表演的《少林寺》、何平的《双旗镇刀客》。尤其是《黄飞鸿》系列片，已经拍了100多集，常演常新，是世界电影史上人物系列电影中拍得最多的。当然还有《卧虎藏龙》。在内地，这个片子有不少恶评，主要原因我认为是拍动作没有超过袁和平过去的片子。但理解这个片子还有一关键，就是它的人物塑造很深刻，通过英雄豪侠的悲剧，使武侠电影达到了过去不曾达到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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