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届上海电影节明星云集,但最受关注的焦点人物依然是李安。在上海逗留期间,除了接受了华语电影杰出贡献奖、复旦大学荣誉教授的称号外,李安还在为下一部新片《色戒》展开准备工作。对媒体一向敬而远之的李安还是接受了上海电视台《可凡倾听》节目的采访。
李安一到上海,等待他的就是上海国际电影节的华语电影杰出贡献奖, 对此大概连李
安自己也觉得很意外。
紧接着李安又被复旦大学授予视觉艺术学院荣誉教授的称号,这让他想起了一直希望他能为人师表、有一份稳定而实在的工作的老父,他说:要是父亲在天之灵知道我终于当上“教授”了, 一定会很高兴。
在好莱坞那么多年,李安的电影类型之多变即便在整个国际影坛都极为罕见。李安多次提及,用西方模式拍电影实是无奈之举,电影由西方发明,而中国电影从内核到外壳都丝毫没有话语权。李安不断尝试着去挑战好莱坞权威的主流文化,他说:“我像有变色龙一样的能力,到一个地方就融入到里面,可是变色龙是没有骨性的,而我又在那当中有一种骨性。”李安把这种“骨性”解释为中国文化中的“天人合一”、“若即若离”的境界。
此行上海,李安同时要为他下一部新片做准备。故事来自他本人十分崇拜的张爱玲写了十年的小说《色戒》, 他戏称:“从女性的角度去看待革命, 一个女人去色诱汉奸,这个东西对我诱惑太大,我又兴奋了。”
C= 曹可凡
L= 李安
C:大家都觉得李安获今年奥斯卡奖是实至名归,因为觉得是奥斯卡欠了李安一个奖。听说你自己反而倒并不是特别开心,因为你期待的是能够荣膺最佳影片奖?
L:当时我是觉得有点不平之气, 过了一天就过去了。
C:我觉得你是一个比较害羞的人, 拍这样一个片子,尤其要拍一些性爱场面,是否会觉得有些不自如?
L:会。不过,电影开拍以后就不会了,那时候很专注。当然我不会特意去卖弄色情。我觉得,我如果做得不够的话,是对不起那个电影,对不起观众,对不起那个题材。如果我做得太过的话,我又对不起演员,好像在剥削他们。演员都是专业,对表演有热情。其实我们也不太去讨论这个, 他们就这么去做,工作起来就忘了什么害羞不害羞的,但放映出来有时候会有点紧张。
“太太是奇怪的水瓶座”
C:小时候,你是不是那种特别调皮的孩子?
L:也不反叛,特别乖。心不在焉, 老是发呆啊,上课不专心,听话有时候魂就游出去。反正,我觉得在真实的世界里面,我不是太专心。我这个人不拍电影的时候是晕晕叨叨的。
C:你到了美国,在纽约大学学电影,拍一个学生电影时,把你太太, 当时还是女朋友的钱都花完了是吧?
L:对,她存在我那边的钱。很奇怪, 我这个人平常很讲理的,可是到拍片好像变了一个人。我拍片钱不够,我也没跟她讲,就这么用了,也没有觉得良心不安,也没有觉得要打个招呼,就事后讲讲。花了八千块美金,她也没有什么话讲。
C:你决定留在美国做电影,却先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六年的等待,你曾经说:如果有日本武士气节的话,我早该切腹了。你说过这样的话么?
L:对,中国人能够忍辱负重,这样子做人比较有点弹性,还好有这个弹性,我撑到了后来。
C:你太太经常说:我对李安的方法是,把他扔在一边,让他自己呆着。
L:她能够让我自己呆着,给我创作空间,这个对我来讲是很大的福报。
C:据说那段时间岳父岳母到美国来的时候,大家在家里都不敢谈电影这个话题?
L:对,做人么,总不能太二百五, 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心情很郁闷的时候,太太一下飞机就会跟他们讲,不要提电影啊。有的时候老人家关心你, 问怎么样了?越问越难受。我想很多人都有过这种郁闷、落魄、壮志未酬的经历。
C:那段时间你主要做些什么呢?
L:写剧本啊。电影的点子,说实在的,真的很难想,电影做了一百多年, 什么东西没有想过?我每次想到什么东西,都已经有五六部片子在那边已经开拍了。新的题材,我一个穷艺术家么,也不会有人放在我手里。现在人家有好的东西会给我看,当然还有年轻人在受苦受难呢!他们就要自己写。
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很合理,也没有什么不公平的。
C:我特别想知道六年柴米油盐、锅碗瓢勺的生活,为什么就没有挫败掉你的锐志?
L:有啊,到第六年就挫得差不多了, 所以我觉得很多事是命中注定的。我拍第一部《推手》的时候,真的是很没有信心,可是摄影机一转,那个劲我就来了,我就知道,好!接上了,还好没有断掉。
C:据说《喜宴》里有很多场景都是你和太太结婚时候的一些场景的复制,那条红被单就是你结婚用的那条是吧?
L:是,喜帐和喜帘都是。我们家的老大就是那个被单里面做出来的。年轻人要拍片,那可是苦了,有什么都拿出来,不拿工钱。我这辈子到《喜宴》拍完、分红了才第一次拿工钱。以前也没有赚过薪水,可是很乐乎的。很多朋友帮忙,不拿钱帮忙,我自己的东西那还用说,统统拿出来。
C:当这部影片得了金熊奖以后, 太太是不是特别高兴? L:这些对她没什么,大概挺好玩的吧。她没有什么反应;也没有说“哎呀,我们终于熬出头了”之类。这些俗套她都没有。有的时候我也搞不懂, 觉得她不太正常还是怎么的?她是水瓶座,是比较怪的一个星座,不大喜欢传统。穿衣服也比较无所谓,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她是一个好人。
要哄章子怡是很容易的事情
C:当时你之所以想拍《卧虎藏龙》是不是对武侠、江湖还是有幻想?
L:中国有一些官样文章,诗词歌赋, 它们都是正面的;我觉得武侠小说它是一个背面的东西,好像月亮的背后一样, 它是一种潜在的心理,所以它反射了中国人过去的很多的压抑。
C:那时你对章子怡要求特别高?
L:我觉得已经降低很多了,可是我觉得她扛起来的是我们中国潜在的一条龙,我们心中的玉娇龙,这对她来讲是很好的磨练。我要哄她一个小女孩是很容易的事情。
C:章子怡常说那时候每一段戏拍完后,李安导演总是会拥抱一下杨紫琼, 所以那时候她觉得有点失落感。
L:杨紫琼在美国、英国、中国香港都呆过,这种拥抱是很自然的事情。章子怡是我第一次到内地来拍片时碰到的年轻女孩子,我去拥抱鼓励她,也不晓得应不应该。这边习俗怎么样我也搞不清楚,我也不敢随便乱抱。人家说这个导演怎么..
C:怕引起人家误会?
L:不但不抱,我正眼也不会去看她。对,非礼勿视。现在我再跟章子怡合作,再有一个19 岁的新人,我当然是抱章子怡不抱新人了。
C:当时你在这部片子拍摄之前特别让周润发、杨紫琼和章子怡做了一些功课,都是一些什么样的功课呢?
L:每个人不太一样,很多就是语言、国语的训练。周润发我希望他练练太极拳、把身段练一下,我希望他有一些松弛的并且儒雅的气质。杨紫琼练很多的武打。章子怡的功课又多了,她每天要做13 个钟头的正规课程。
C:做点什么呢?13 个钟头。
L:很多啊,她们现代女孩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礼仪啦,一些知性的东西啦,看书啦,练书法啦,就是人得端正。
C:玉娇龙跟俞秀莲这两个角色也有你太太的影子?
L:都有,我认识的女人也不多, 老想到太太身上。不停地挖掘。中国导演像皇帝,外国导演像总统。
C :《理智和情感》是你去美国接拍的第一部影片,我觉得让一个中国导演去拍简·奥斯汀的小说,就好像是让斯皮尔伯格来中国拍《红楼梦》一样,你怎么胆敢去接这部影片呢?
L:怕,也会害怕,可是有爱玛·汤姆森、有那么好的剧本、有人投资, 想了两个礼拜,机会来了不把握也罪过,就硬着头皮去做。
C:你拍《理智和情感》的时候, 面对爱玛·汤姆森、休·格兰特这些大牌的演员,你觉得一个中国导演容易去驾驭他们吗?
L:当然不容易,我到拍《理智和情感》的时候,英文连整个句子都讲不全呢!一紧张起来,几个字几个字那么蹦,不过不管怎么样也把它做出来了。
C:在片场会和演员有冲突么?
L:头一个礼拜是很吃力,而且他们不晓得我能不能拍,一排人都在那儿听我怎么导戏。也不光是演员,连工作人员也要争论半天。那个压力很大的。但过了一个礼拜就好了,片子出来,总公司看了觉得很漂亮。头一个多月是很辛苦的,最后支撑我的也可以说是仅存的一点民族自尊心吧!我觉得不能被打垮,一定要坚持。一方面我要跟他们学习,因为毕竟是他们的文化;另外一方面我要把握住观点, 这是中华文化调教出来的,那个东西我不能放弃,所以就磨蹭磨蹭吧。
C:你说过做导演在中国和在西方是不一样的,在中国拍片,导演就像皇帝,在欧美拍片,导演像总统。
L:在港台,导演是很权威的。每天大家来看着你要干什么,我是比较习惯中国做事方式的。你听话听到一个阶段以后,年资到了,就可以就让人家听话。王家卫拍了2 个月可以从头再来,大家也不讲一句话,他就不用跟人家讨论,所以做皇帝的话就做得比较自在。做总统的话,还得对议会,什么都要讲清楚,他就会觉得做总统英雄气短。
C:那你自己是想做皇帝,还是更想做总统呢?
L:还是总统吧。总统还是要做抉择的,对国人对世界还是有影响力的,我觉得那个样子就行了。
C:现在中国内地的导演都有奥斯卡情结,都希望自己能够拍成一部大片,你对这个怎么看?
L:其实我很想得了便宜还卖乖地说:不会把奥斯卡当作一个目标。获奥斯卡毕竟是最露脸的一件事情,所以把它当作一个目标,哪怕是虚荣也好,目标过了以后就可以安心地做一些该做的事情。我希望中国以后有一个自己的奥斯卡,别人如果能在我们的地盘得一个奖的话,他也会举国瞩目,我希望有这么一天。
(本期《可凡倾听》将于7 月16 日、23 日晚22 点在上海电视台新闻娱乐频道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