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
贾樟柯
黄奕、杨臣刚甚至摇滚人左小诅咒加入了贾樟柯的汾阳之行 陈炯 摄
贾樟柯在太原为《南方都市报》拍摄纪念短片《我们的十年》。 姬东 摄
他从来不是中庸的;他从小数学不好语文超强;他也曾试图与第五代和睦共处……但今天,当首映的电影院里几乎全是《黄金甲(blog)》的影子时,贾樟柯,其实很在乎。采写 南都周刊记者 陈炯 张海律
直到2006年12月2日,媒体对贾樟柯的描述还是“性格不够张扬”;2天后北京大学《三峡好人》的超前点映上,贾樟柯一番“崇拜黄金的年代谁来关心好人”的言论,让这个一直闷声发财的导演一跃数日成为各地媒体头条:“贾樟柯一改往日中庸态度,不仅言辞激烈,而且底气十足!……除了那尊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杯,4000万人民币的国外版权收入也让他赚到笑……名利双收的他,声音自然大了起来。”这篇评论无疑代表绝大多数人的想法。
他们错了。贾樟柯从来不是中庸的。时间倒退7年,刚凭《小武》成名、接受法国权威刊物《电影手册》采访的他,就曾评价“陈凯歌和张艺谋都是天才导演,但是从90年代开始,他们的影片已经不是那么有趣。”;时间倒退20年,中学时的贾樟柯固执地学不好数学,每次任凭老师在考卷上打满红叉,只是在一旁嘿嘿傻笑,老师无奈地抱怨“贾樟柯学数学,我头疼你不头疼”;时间倒退30年,童年的贾樟柯和院子里的大孩子一起玩儿,玻璃球、打三角,没有一样游戏他愿意认输,一定要动脑子练习直到玩赢为止……
有关《黄金甲》和《三峡好人》PK、有关首映前贾樟柯穿梭全国的点映报道已经泛滥,但很少有人认真关注过他在家乡汾阳举办的“电影青年狂欢节”。其实,当亲自站在小武伫立过的汾阳街头,听着旧日的邻居、老师讲起贾樟柯童年往事,他今天的激烈就十分容易理解;而激烈背后,贾樟柯在家乡怀抱里,呈现出的却是更复杂、更矛盾的脸孔。
小贾回家
老乡蜂拥只为看其他明星 废弃礼堂变回贾导儿时影院
12月11日至12日期间,在山西汾阳写有“贾樟柯”、“三峡好人”的条幅暂时有了路标作用,沿着它们,你毫不费力就能找到那个小个子山西人,他热烈亲吻金狮的海报遍布城市。由贾樟柯和汾阳市委、市政府联合举办的“首届汾阳电影青年狂欢节”吸引了明星、文艺界人士和全国数十家媒体参与,主要内容是放映《三峡好人》、举行汾阳电影展和贾樟柯作品讨论会。开幕式上,贾樟柯激动得像个孩子,“我始终还会回汾阳来拍戏,这里有我的亲人和我的记忆。”会场内,贾樟柯的妈妈老泪纵横;会场外,进不了现场的乡亲拥挤、拍砸着大门,为的是亲眼看看“老鼠爱大米”杨臣刚(blog)和“小燕子”黄奕。理解和误解,成为贯穿这个狂欢节的主题。
汾阳点映成明星舞会
贾樟柯“我的观众在哪里”
11日下午四点,汾阳市部队营房礼堂前长满杂草的广场上,聚集了上千人,其中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抱着孩子的妇女,更多的是学生。他们主要来自当地四所中学,据说下午放了假,最多的一所来了500人。冷风里不少孩子手里高举贾樟柯的照片,更多人举着的是黄奕、杨臣刚、袁立(blog)的海报。
载着明星的车队终于来了,呼啦一下分散的人群全部聚集在红地毯旁,不知道哪里冒出的几十名警察、武警、防暴警察,穿着三种制服努力拦住疯狂的人们,后来的人只好爬上高台眺望,远处的人听不清主持人介绍,只能凭围观的欢呼判断是谁走过。《三峡好人》的主创、画家诗人等嘉宾走过掌声寥寥,最热烈的掌声和欢呼献给了演员黄奕、袁立、歌手杨臣刚,这些在北京娱乐圈绝对数不上一线的艺人,在这里的接受度远胜过今天的主角。
很快,场外的人发现就算手里有票也很难进场,所有人开始向礼堂门口拥挤,几个小姑娘被压得大喊“出人命了”,在记者招呼下一同站在安全的角落,“你们来看电影的?”小姑娘摇头“我们看偶像杨臣刚!”演出快开始时,警察想强制从礼堂里面锁门,外边的群众不干了,场面开始失控,来晚了的剧组成员关键时刻挤出一条路,另一名新华社同仁用身体顶住门,本刊记者作为惟一女性被保护着成为最后进入会场的人,“看到了吧,这就是农民式的牛B”有人感叹。
与场外喧嚣相比,礼堂里端坐的多是地方各部门官员,台上领导讲话,台下掌声阵阵。随便一打听,就遇到位和贾樟柯一个院长大的邻居,于是开幕式成了采访会,直到灯光暗下来,简陋的荧幕上打出《三峡好人》的片头,还不断有人聊天。十分钟前贾樟柯激动地表示“有人担心我会不会拍了三峡就离山西越来越远,不会的,我还会回汾阳拍戏。”十分钟后他的担心有些多余,他的汾阳乡亲并没有埋怨,事实上,缓慢的节奏、漫长的空镜使得很多人难以投入地看电影,只有当男主角韩三明说出地道的汾阳话时,才有共鸣的笑声响起。
后来被媒体问及此事时,贾樟柯茫然地说“我也不知道我的观众在哪里。”他清醒地认识到艺术电影观众的失去是全球性的问题,“侯孝贤拍难懂的《海上花》时有40万人去看,《美好的时光》倒是非常容易被观众接受了,却只有10万左右的人次。”东京银座影展主席、北野武事务所代表市山尚三以北野武为例,说其实除了《盲剑客》,北野武其他片子都不是很好卖。但市山尚三高度评价贾樟柯此次活动,“虽然发现大家是看到他的成功或因为其他明星而关注,但这种态度无所谓,只要借这个机会大家能了解他,能接触他的作品,就很有意义。”
在废弃礼堂挂帷幕当影院
贾樟柯“电影的快乐很简单”
举行开幕式的部队营房礼堂几天前还是废弃的,抬来放映机、挂起帷幕,就能放电影了,贾樟柯兴奋得手指礼堂顶棚中央有些褪色的五角星,“看,屋顶的红心还在,就代表我们的理想还在!”贾樟柯所说的理想,是指让人们重新走进影院看电影的理想,这时候的他,很像《天堂电影院》里对电影疯狂的老头。
贾樟柯投身电影的经过,被媒体描述得像一则传奇:20世纪90年代初,还在太原学油画的贾樟柯,一天实在无聊,走进公路局电影院,看了陈凯歌的《黄土地》,一边看一边流眼泪,“看完之后我就要拍电影,我不管了,反正我想当导演”。事情可能没那么玄,至少在表弟韩三明的眼里,大自己一岁的表哥从小就挺喜欢看电影。“小时候逢年过节我进城时,表哥就带着我满城乱转悠,买零食给我吃。那时候没啥好玩儿的,电影票五分、一毛钱,实在无聊了他就领我看电影,我生平第一次看电影就是七八岁时他带我看的《野猪林》。”韩三明印象中表哥不光会看,还爱演,“有一次看完《大闹天宫》,他回来就学孙悟空翻跟头,把鼻子都碰破了。要是看了打仗片,回来我们就互相扔石头打。”
在汾阳街头的电影院里晃荡青春的贾樟柯,当终于可以用摄影机记录家乡时,却发现自己的家乡竟然没有一家电影院能放他的片。“我们家乡的三家电影院,一个改作超市,一个成了家具城,还有一个就是这个废弃的礼堂。”经过自己的抢救,放映机终于又在汾阳吱吱呀呀地响起,贾樟柯的喜悦毫不遮掩,“其实很简单的,我们就可以坐在一起,享受电影给我们带来的快乐。”
然而,像汾阳这样电影院消失了的小城有无数个,像贾樟柯这样执着影院放映的人只有极少个。即使贾樟柯自己,也知道全国院线集中在几个大城市里,所以《三峡好人》的拷贝第一轮仅选择9个城市投放。电视早取代电影成为主要娱乐方式,随着网络普及,新成长起来的观影人群会更多选择在家看碟、网络看片。《天堂电影院》幸运的老头在电影院改造成停车场前离开人世,不幸的贾樟柯却要清醒接受“新媒体带来的观众人数减少”的现实。
当废弃的礼堂里再次放起电影时,贾樟柯用个人的电影情怀和整个时代潮流抗争,他甚至勇猛到要以一己之力举办电影青年训练营,培养年轻导演。勇猛的另一面,是他常常突然陷入的一种强烈的绝望,对自己失去信心,对电影失去兴趣,“那些无法告诉别人的怯懦,那些一次又一次到来的消极时刻,让我自觉意志薄弱。”
艺术之争,还是商业宣传?
“和《黄金甲》同天首映很轻松”
从碛口《东》的首映到汾阳《三峡好人》庆典,贾樟柯回乡团队的构成都差不多:赵涛、王宏伟代表的老搭档,画家、诗人组成的艺术圈,袁立、田原(blog)等的明星圈,后者最初是贾樟柯“临时抱佛脚”请来的,贾樟柯公司员工透露当时地方政府要求得有明星、“不能来的都是些不认识的人”时,从没找过明星拍戏的贾樟柯,只能临时动员关系抓圈内朋友救场。
碛口之行里文艺的初衷和鱼龙混杂的气息,已经被陈丹青(blog)评价为像是一次“行为艺术”,而汾阳之行随着黄奕、杨臣刚甚至摇滚人左小诅咒的加盟,让这种行为艺术更猛一些的同时,也颇受地方欢迎。从官员到服务员,纷纷抓着机会就找明星合影。作为主题的电影和贾樟柯,依然被边缘化了。尽管在开幕式上,影视演员王亚楠称贾是影视圈巨人,但袁立大呼“我是山西人”,似乎才是活动的主旋律。当地政府还借机为10个影视拍摄景区挂牌,并和贾樟柯签署了一份合约,内容是贾的一部新片将再次在汾阳取景。汾阳市委负责人说,请贾樟柯回来,目的就在于扩大当地对外知名度,推动文化产业发展。
贾樟柯的“行为艺术”,还包括他在《三峡好人》上映前后的论调。两三年前,他还认为要和张艺谋们和睦相处,“大家扮演不同的角色,第五代导演关心主流工业,比如说票房作用、商业电影的作用、延续电影工业性的作用,他们做的事情也很重要。”但最近,从“殉情”说到批评中国大片导演没文化,贾樟柯的声调突然尖锐了起来,媒体将此理解为“拿到金狮奖后的话语权”。事实上,在这系列“深度”言论背后隐藏着的,不是更深的文化诉求,而是浅层的票房动机。有位上海记者就曾亲耳听到上影厂的人在电话里夸贾樟柯讲得好,还可以更猛些。上影厂的工作人员也对记者说:“这次宣传早有准备,我们专门抽调人马组织了一个团队,为影片出谋划策。贾樟柯也提前半个月想着怎么宣传,一有想法就会飞来上海讨论,就算有五星级酒店住,他也只在车上睡三四个小时。”
上影集团副总裁汪天云在汾阳表示“《三峡好人》是上影惟一一部没有票房要求的影片”,但私下里该工作人员透露说,其实还是有票房压力的,“海外版权是卖出去很多钱,但主要归海外投资,我们对票房也有希望。”这个希望,就押在和《黄金甲》同天首映上。从舆论反应和上映情况看来,这种借力打力的方式收到了不错的效果,上海联合院线给《三峡好人》的放映规格相当于《云水谣》,上影厂原来以为宣传活动会很冷清,有回准备了两辆车给媒体记者,“没想到一下子坐满了,我自己还得打车过去,比周杰伦来都火”。贾樟柯自己也说:“和《黄金甲》同天首映后,我们很轻松。”
家乡人看贾樟柯
高中语文老师
他高中时就和其他孩子不一样,个性非常强,想法不一般,有一次作文考试探讨自由,他的题目是《过油肉与泡泡糖》。
老邻居栗先生
从小贾樟柯就喜欢和年纪大点儿的朋友玩,特别好胜,我们都叫他“赖生儿”,他现在还和小时候一样,喜欢低着头,手插在裤袋里,脸上笑呵呵的。
表弟韩三明
他小时候不是特别爱读书,长大以后才好点儿,有好多作文在我们县城的《作文周刊》上发表。
外界人看贾樟柯
日本人市山尚三
贾樟柯对我们国外制片人的意义在于,我们在他身上发现了新的东西,这不是说他卖不卖钱,而是他作品品质的问题。
上影厂工作人员
贾樟柯在宣传时对《黄金甲》的批评,其实也出了一口恶气,说出了对没有艺术片档期的不满。
新华社某记者
贾樟柯的矛盾就在于:急于小圈子式的个性表达,又想争取普通大众。
面对《黄金甲》铺天盖地的“既成事实”
小贾沉默了
【近景】
“抽支本地烟吧。”两个穿着大衣的男人并排坐在商场门口的阶梯那抽烟,商场里传来嘈杂的音乐。
“你也抽支我那的。”面色忧郁的小个子男人给高个递上一支烟,继续沉默。
【镜头拉远】广州岗顶天河娱乐城门口,熙来攘往的人流间坐着这两个男人。
这个神似贾樟柯电影场景的画面真实地发生在12月14日的广州繁华街头,这一天,已点映了一周的《三峡好人》才算正式“首映”,与满城尽待的《黄金甲》正面碰撞。可后者却近乎熟视无a睹地绕过了三峡,铺天盖地把还未见血的菊花撒满各个影院。于是,这一天,三峡完全被黄金甲淹没,即便贾樟柯强调过“和《黄金甲》同天首映,我们很轻松”,但当他面对影院这个“既成事实”,他还是很在乎。于是,就有了以上这个小个子和某记者抽闷烟的典型镜头。
贾樟柯最近颇爱强调“既成事实”这个词,描述电影背景时用,评点角色情绪时用,回答观众疑问时也用,面对“既成事实”,大家需要“做个决定”。然而,当他面对《满城尽带黄金甲》这个“既成事实”时,做出的决定却是沉默。在他的沉默和忙碌中,我们幸好得到了以下一些答案。
电影青年训练营和宣传“三峡” 希望得到更多支持
南都周刊(以下简称“南”):你号召举办的“电影青年训练营”有没得到同行关注和支持?
贾樟柯(以下简称“贾”):目前《三峡好人》的投资方已经给了我们投资,但暂时还没同行支持,希望通过email和网络方式得到更多支持。
南:你最近对大片连番尖锐的高调表态是不是早有计划?有没有团队负责电影宣传?
贾:我们是需要媒体帮助,工作人员都是通过打电话联系各家熟悉的媒体,希望他们给予配合。
推广艺术品位
整体文化共同的作用是无限的
南:其实你从来不缺乏喜欢你的那一圈子观众,否则也不会走到今天,可在汾阳时,你却说“我也不知道我的观众在哪里”?
贾:最近老有人问“底层人又不看电影,你拍了干嘛?”其实不一定非得每个人看,我们这种人看不也挺好?通过电影,我们能知道还有另一种现实。理解一部电影很简单,并无学术上的障碍,只要有关爱和恻隐之心去体察别人的不容易。导演也不必假惺惺地说“送戏下乡”,带个片去演一场,300人看了,就说下乡了。我反复强调一个既成事实,我们不该拿自己的理想去认识世界,而该在既成事实基础上考虑我们怎么影响世界。30年前,中国没有女性意识和地位,到20世纪80年代,有电影开始讨论这些问题,比如谢飞的《香魂女》,就通过艺术把问题变成一个公共意识。个人能力是有限的,但整体文化共同的作用是无限的,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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