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虎：《斗牛》不是《鬼子来了》(图)
管虎
撰文/许涯男
起初他是第六代导演中的生力军，以一部张扬肆意、特立独行的《头发乱了》将愤怒摇滚与幻灭青春拍得迷离激荡、惊心动魄。后来他是电视剧界的收视王，《黑洞》《冬至》《民工》《七日》都跌宕起伏，同时兼具人文力度。现在他卷土重来，杀了个回马枪，重投大银幕的怀抱，耗时两年为观众奉上充满血性甚至兽性的《斗牛》。乱世、山村、一人一牛，惯看秋月春风，历尽人间劫波，勘破世态炎凉。人与牛都很“拙”、都很“二”，都不见棺材不落泪，心里却很软、很暖、很简单——他们相互守望，穿越枪林弹雨，共度荒凉余生。
“他”是管虎，“人”是黄渤，“牛”是异形大奶牛。管虎说，他内心总有一种情绪不发不快，《斗牛》正好给了他说几句话的机会。9月11日，《斗牛》一边代表华语片角逐威尼斯电影节，一边于内地全面公映。
“我们身上曾经充满了一种动物性的可爱，甚至充满血性。”
记者(以下简称记)：一个人保护一头牛，在战乱时代不离不弃，见证极端的善与恶。这样一个题材是源于小说还是原创？
管虎(以下简称管)：当初我们在弄一个电视剧的时候，有个老师去采访了一堆当地的山民，山民当中流传着好多传奇故事，其中有一个故事概括起来就是特简单的一句话——一个比较牛的人带着一头异形大奶牛经历了战争。仅此一句话，再没有别的素材了，但我觉得能弄一部电影。
记：正是这种牛劲儿打动了你？
管：一个人的性格肯定不是只有两面，肯定有九九八十一面。可能我骨子里有一面是这种东西。它有点儿传奇，有点儿荒诞，不太写实，但又似乎是真的。它像梦，但不是晚上做的梦，而是白日梦，是下午昏昏欲睡时的半梦半醒。另外，我内心确实有一种情绪，不发不快，正好跟这故事合上了。
记：不发不快的情绪，是否源自多年拍摄电视剧的积郁？
管：不是！不是！中国电视剧还是有可为的，千万不要瞧不起它。我甚至觉得电影导演都应该拍一次电视剧，因为它非常锻炼你对整体的控制能力，而且你还可以试验很多手段，看看结果怎么样。当然，这些年我也不是没有拍电影的机会，但因为种种原因都没去做。主要是因为平台不好。但我肯定还是想做电影啊，咱是学这个出身的啊。拍电视剧这些年积累的情绪……怎么形容呢？我们身上曾经充满了一种动物性的可爱，甚至充满血性，我们曾经特别信守承诺，很真，不假，敢爱，有友谊……可这些一点点都没了，你心里就会有所积郁，《斗牛》正巧给了我说几句话的机会。
“你可以管这种劲头叫‘拙劲儿’，我更愿意称之为‘二劲儿’。”
记：片中黄渤扮演的角色起初有点儿腼腆，甚至懦弱，后来仅仅因为共产党的一纸命令就舍生忘死地留下来“护牛”。那头牛之前跟他也没什么关系，那么他的义无反顾是不是有点儿不太合理？
管：你觉得他应该跑？其实我们一开始也就此讨论过，后来觉得这故事毕竟发生在孔孟之乡。所谓的中国风骨，在秦代最典型，在三四十年代也还行。在那个环境里，人可能不识字，但他知道承诺，今天的我们可能无法理解，但他从小接受的教养就是你答应人家的事，你就不能说了不算。你可以管这种劲头叫“拙劲儿”，我更愿意称之为“二劲儿”。
记：我军撂下某个活物就走了，然后鬼子就来了，全村不得不冒死保护那个活物……《斗牛》里是牛，《鬼子来了》里是人。包括黑色喜剧的风格，两者都有点儿像。你是否担心有人说你模仿？
管：我不怕比较，你可以说像，没问题。但作为创作者，我心里是不“二乎”的。《鬼子来了》无论想表达什么，咱都不敢瞎分析，但我明白我们这一次把所谓民族的概念推得很远，包括正义与否、是非观、民族对错，都推得很远，我们仅仅从牛的眼睛去看这两条普通生命的生存过程，诉求很简单，就是活下来。所以大家无论在形态上怎么去比较，我都明白根儿上差得太远了，所以我就不怕了。
“我觉得把这一辈子的耐心全耗光了。”
记：巨型奶牛可算《斗牛》的第一女主角，比闫妮的戏份还要多。拍动物简直比登天还难，请没请专门的驯牛师？
管：压根儿就没有什么驯牛师，没听说过马戏团有驯牛的。牛全跟你反着来，要不怎么叫牛脾气呢。一开始我们把困难低估了，真拍起来，那里面的种种绝望……有时候就连最简单的牵着牛走都无法完成，它就是不走，打死也不走，拿针扎也不走。怎么办？只能靠耐心。黄渤从中起了很大作用，他天天跟牛泡在一块儿，喂吃喂喝。只要是生灵，多少都有感情，否则没有任何捷径。我觉得猴啊、狗啊什么的都好弄，唯独这玩意儿只能来真的。我觉得把这一辈子的耐心全耗光了。还有选牛的过程。你要是去了奶牛场，就能明白什么叫超乎想象。奶牛竟然都很瘦小，因为它要不断出奶啊。没有奶牛是胖的、大的，澳大利亚种也不大，荷兰种也不大，可我偏要找一个大的、丰满的。人家说你纯属胡说八道，丰满的牛不出奶，也就是没乳房，可我们又要有乳房的，这不是自相矛盾嘛！怎么办？最后只能集中选出相对比较大的三四头牛，有北京农场的，有顺义的、香山的，还有山东的。局部镜头后来还用了“胸替”，特好玩儿。
记：来真的才能出好戏啊。片中有一幕，奶牛贴着黄渤，在他脸上无限爱恋地蹭着。还有一幕，黄渤奋力抽打，逼奶牛站起来逃生，奶牛颤颤巍巍地终于站了起来……牛真的入戏了，看得人由衷地感动。我估计像这样的戏都拍了无数条吧？
管：你可以去问问黄渤，他特爱说这事儿——最多一场，拍了120几条！你想想是什么概念。这戏拍了4个多月，你刚才说的牛蹭人那一场拍了整整4天。黄渤说，所有的素材加起来剪成一部30集的电视剧都没问题。
记：4个多月？一开始绝对不会有如此旷日持久的预算吧？
管：原来只预计了45天，结果差太多了，最后把家里的钱都拿出来了。没办法啊。剧组里的所有哥们儿朋友到后来全是靠友谊撑下去的，过年都在山里，谁干啊？但这种苦诉不得，既然干了这行，你就得承受。
记：全片都是在沂蒙老区拍的？
管：是啊。每天爬4个小时上山，上去以后你基本就没体力了，你只能拄着棍子喘气，冷不冷什么的已经不是最重要了。你还没歇过来呢，太阳就要下山了，你说怎么办？这些事儿都是回头想着好玩儿，但当时外人真觉得我们疯了，怎么就不能找一个适于拍摄的环境？可那里的那种地貌、秃石……当年张灵甫的74师在那儿死了3万多人，石头上现在还全是弹孔。所以换别的地方拍损失会比较大。刚才咱说牛的拙劲儿上来了，其实拍摄的时候人的拙劲儿也上来了。
“可以买辆车，可以让女朋友过好点。当时就是很务实、很实际。”
记：你当年拍《头发乱了》，也算第六代导演的主将，后来也一直坚持拍电影，再后来就转成电视剧界的大腕儿了。当时是什么契机令你改旗易帜、一发不可收拾？
管：最初也还坚持着呢，坚持拿着剧本，天天扎钱去——不都那局面吗？坚持到谈恋爱，然后缺钱，就坚持不住了，就不管大家多瞧不起我——突然来了一个机会，你知道，就是《黑洞》的制片方，说我们这儿有一个电视剧，我还想电视剧咱不干，哪儿能干那事啊！然后人家说，你就当帮我一个忙，我们这儿本来有一个导演，都快拍了，却跑了，不干了……我周围当时都是小帅这样的朋友，全劝我别干，但后来我完全屈于这事了。当时15000元一集呢，我一算，不少钱，对我是一个什么概念呢？就是可以买辆车，可以让女朋友过好点。当时就是很务实、很实际，而且扎钱拍电影也是没谱的事，就糊里糊涂地不坚持了。当时就是想干完这档子事、挣完这俩钱就完了，好不容易把钱拿到手了以后，却一发不可收拾，因为它的结果挺好的，后面很多活儿自然就找上来了。
记：上道了？
管：诱惑更大了，然后就是咱们刚才谈到的，我突然觉得中国电视剧还是有可为的，就不那么瞧不起了。做的过程当中，也有几次拍电影的机会，但总是阴差阳错，总感觉怎么那么不对劲。另外人已经长大了，你给我200万拍一个戏，我已经不满足了。虽然我心里一直……说个酸词儿吧，就是一直还有至高无上的梦想，但也就这么认了，因为生活是需要安定的。我现在觉得，拍电视剧就像吃饭，你就别努着劲儿了，别像以前一样把电视剧当电影拍了，就是生产，就是吃饭，你得活命啊。电影咱是当酒喝的，可你天天喝，你就大了，你身体也受不了。偶尔喝一喝，你会很享受，它可以忠于自己的声音。电视剧不需要你忠于自己，不管吃好吃坏，吃饱就行。所以接下来我还是既得吃饭，也要喝酒，好这口。这就得看这几年练得怎么样了。我认为我以前不够坚持，今天坐在这儿跟你说话，我希望我往后能坚持，即便失败了，即便最后被打击得七零八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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