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刚:人内心恶毒的东西 在这时代被放大

2014年02月20日14:53  《人物》杂志 微博
冯小刚 冯小刚

  “时代变了”

  《私人订制》送审后,执行制片人胡晓峰接到冯小刚的电话:“咱们的片子可能让人枪毙了。”

  距离原定档期还有3周,《私人订制》仍未过审,华谊推迟了首映日。不能按期公映可能导致股票跌停。冯小刚心急如焚,直接向广电总局寻求沟通。“原则上,应该是制片公司和电影局谈,再找导演。他个人做了很多积极的努力。”胡晓峰说。

  冯小刚新结识的一位年轻朋友,《时尚芭莎》的编辑沈黎,听冯小刚聊过这段故事,“这个片不通过的话,当时就会面临华谊整个3天跌停,他说这个东西我没法跟中军、中磊交代,他说我一定要厚着这张老脸去找上面的领导。”

  电影的第一个故事,关于“司机扮演官员,考验自己能否经得住腐蚀”,被建议撤掉。“他绝对不可能把后面两个故事剪成一个半小时上映,那真是全把观众得罪 了。”胡晓峰说,“电影局还说,官员的办公室很像毛主席接见外宾的场景,容易让观众产生联想。我记得小刚说了一句话:‘我们都没想那么多。’”

  《私人订制》原本有一句台词,大意是说谁坐在官员的位置都要面临腐蚀,背后是客观规律、普遍人性。“它就是客观规律、普遍人性啊!谁扛得住啊?”这句话最终没有出现在电影中。另外在影片结尾,冯小刚想呼应《甲方乙方》的结尾那句“1997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他给葛优写了一句台词,“2013年就要过去了,我有点儿害怕”。这句也没有出现在电影中。制片公司也对他说,“你就别再来这么一条了。”

  冯小刚最喜欢第二个故事:一个俗不可耐的导演追求高雅的故事。然而,试映时就发现很多观众喜欢第三个故事,尤其是故事尾巴,宋丹丹扮演的穷人结束了一天的“富人生活”,坐在车上,听到收音机里传来年轻朋友为她点的歌曲。“时间都去哪儿了,还没好好感受年轻就老了”—车窗外,夜色温柔,灯光阑珊,一些人看到 这里落泪了。

  这段恰恰是当初冯小刚几乎删掉的,但是既然观影时很多人看到这个地方就感动,这个温柔的尾巴最终还是被他留了下来。   

  《私人订制》去年12月19日上映,互联网再次掀起竞赛式的吐槽。电影口碑网站“豆瓣”的评分是5.1分(满分10分)—和《小时代》同档,属于不及格的分数。北青网娱乐调查显示,64%参与调查者认为《私人订制》是烂片,质量低于预期。一位影评人戏仿《私人订制》台词,称买票的观众是“成全别人(冯小刚),恶心自己”。更多观众将《私人订制》和《泰囧》对比,从而得出结论:冯小刚不好笑了。

  冯小刚颇为享受与王朔的合作,可现在的市场上,王朔式的讽刺幽默可不是那么流行了。王朔的存在意味着提供讽刺,而且是一种很冷的讽刺。但是冯小刚发现,观众喜欢比较“化学的”、“勾兑的”笑料,喜欢“简单的善意”。而另一个可能致命的问题,正如戛纳电影节中国唯一青年评委Magasa对《人物》所言:“冯小刚和王朔所代表的京派文化圈已经式微。”

  金丽红,长江文艺出版社副社长,出版过冯小刚的《我把青春献给你》和《不省心》。她说,现在流行的话语方式已经完全不是冯小刚等京城文人圈的那一种了:“在 文艺领域,从王朔、冯小刚这批开始真正说人话,而不是像当时两报一刊、《红旗》杂志那样的官话,这是他们最重要的贡献。但是距今已经快30年了,政治形态的变化把大门彻底敞开,不是光说人话,还要说年轻人的话,火星人的话,甚至是魔幻话、鬼话。”

  电影上映第10天,冯小刚连发7条微博阐述《私人订制》的创作理念。他对准批评他的影评人:“我不怕得罪你们丫的,也永远跟你们丫的势不两立。”—冯小刚在微博上有1700万粉丝,这些发言引发新一轮攻击。

  “时代变了,我觉得是。”冯小刚对《人物》说。他认为,“人内心很多特别恶毒的东西,在这个时代被放大,放大好多倍。”

  清华大学影视传播研究中心主任尹鸿,是早期冯氏喜剧忠诚的赞美者。尹鸿观察,从《非诚勿扰2》后,冯小刚似乎失去了做喜剧的心境。

  “一个悲愤的人是做不了喜剧的,他既无法对社会现实以幽默面对,也捕捉不到时代的精神。现在,他偏爱严肃题材,也许和年龄心态有关。”

  有没有把给华谊亏的钱补上,还是冯小刚最关心的问题。

  2014年1月,央视春晚进入冲刺,在《人物》采访前两天,冯小刚在繁忙排练间隙还在计算《私人订制》的票房。当票房冲破6亿时,他对春晚策划赵宝刚说:“总体还赚了钱。”后来赵宝刚向《人物》记者模仿了冯小刚当时的语气,听上去并非是得意,更像松了口气。

  “他怎么可能不算这个账呢?”赵宝刚说。

  “我敬佩的勇士,我担心的孩子”

  17年14部作品——冯小刚累了。他在很多场合提过退休的事。年前的一次酒醉,冯小刚对朋友说:“不要让我总结电影路,我现在就是一个虚无主义,什么人生目标,我这辈子已经够了,现在要做的就是把酒当歌。”

  “他是一个导演,这种人往往很敏感。敏感分两种,要么狂躁,要么悲观。他属于悲观。”张国立说,“有时候,他跟我聊悲观的事情,我说:‘你别跟我聊了,我不愿意听。’”

  2012年度中国导演协会表彰大会上,在凭借《一九四二》获得“年度电影”、“年度导演” 后,冯小刚获奖致辞抨击中国的电影审查阻止了国家电影工业的前进。谈及这些年对电影的热爱,他哽咽了。尽管言论在颁奖典礼播出时被剪掉了,但他得到了导演们的赞扬。“在协会里,所有人对这个事情的态度都是,‘哇,终于有人敢在公共场合说这件事了’。”

  中国电影圈,只有两位导演曾公开抨击审查制度:冯小刚和谢飞。现在,年事已高的谢飞很少拍电影了。

  冯小刚的直率一面让徐帆颇为担忧。而徐帆对冯小刚至关重要。沈黎说,是徐帆拯救了冯小刚。

  “他说徐帆拯救了他,让他成为了一个对生活有要求的人,在之前他就是一个混不吝的臭小孩,徐帆其实有时候管他就像他妈妈一样,照顾他生活的方方面面,他觉得他 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和徐帆分开,不管遇到什么样的波折、坎坷什么乱七八糟的,他觉得这个女人是可以为他死的人。”沈黎说。

  徐帆说,“我非常担心,常常担心。他在明面儿,我就是心疼,怕伤到他。”

  看完陈道明主演的《喜剧的忧伤》—— 一部描写国民党文化审查官和喜剧导演的话剧——冯小刚心情郁闷,在饭桌上把一个杯子摔得粉碎。徐帆当场哭了。“他真是我敬佩的一个勇士,但是又是我最担心的一个孩子。”

  “他没有背景,特别听话,不要说有‘作对’的行为,连‘作对’的念头都不会产生。”张国立说自己和冯小刚都出身草根,他们的奋斗要辗转腾挪、小心翼翼,“我们都非常同意审查制度,但有时候它不在一个水准。一些戏能突然冒出来了,而像冯小刚这样的导演,他的东西为什么那么难?”

  《私人订制》送审阶段,冯小刚进入春晚节目组,导致了一个奇怪的状况。“一边自己的电影被审,一边审着别人的节目。他的状态挺矛盾的。”徐帆说。

  看到丈夫为《私人订制》发表的7条微博,徐帆没有像以往一样劝阻,“我现在就说你骂吧,都是痛快,我先尽着我家人痛快。痛快为止,都把我逼成这样了。”她情绪很激动。“他就是一个劳碌命,没一件事省心的。所以我就跟他说,如果你再拍片子,就拍打岔的,千万别太沉重, 我现在就求人说你没责任感,这是我最高兴的,你就满足我一回吧。”

  2013年底,冯小刚在好莱坞按下金手印,他是第一个享此殊荣的中国内地导演。星光大道的闪光灯没能引发他的兴奋,最令他怀念的是行驶在洛杉矶高速公路上:独自一人,漫无目的。

  另一方面,他又恐惧孤独。几次搬家他都拉着朋友一起,张国立、赵宝刚……家中常年宾客不绝。几年前,孙健君接到冯小刚的电话:“我给你订了一套房子,帮你把定金付了,我买了顶层,另外那个顶层更好,你一定喜欢。”

  “这个人没壳儿,真是可爱,喜怒哀乐,他都有表达,绝对不藏着掖着。”孙健君说。受到表扬时,装着谦虚,很快绷不住了,小孩一样手舞足蹈;生气了,在片场摔东西骂人,拂袖而去;酒过三巡,时常掉泪诉衷肠。“小刚值得你天天跟他在一块,他不重复。”

  张国立评价冯小刚既是一个很复杂的人,又是一个很好对付的人。“你喜欢他也好,不喜欢他也好,你很快可以掌握他的一切。”

  在春晚剧组,张国立这个主持人有意多参加会议。“他很需要一个朋友,他也需要倾诉的人。”他说,“不是给晚会起的什么作用,只是因为我这个兄弟在那儿,让他不会有一种孤独感。”

  问及春晚后的计划,冯小刚皱皱眉,“没计划,待着。”

  2014年,他不想拍电影了。但是根据和华谊的合同,他未来还得再拍3部电影。

  冯小刚说,“这两三年,一直老是觉得,这个事干够了,行了,差不多了,还是想过另外一种生活。我对这个想法产生了特别大的迷恋。当然我也不知道,你完全不拍电影了,去干别的事,最后是不是你又会想拍。但是起码那样得是你想拍,你会重新燃起这样的一种热情来,现在没热情。这是我的真实想法。你要跟我说拍电影,马上头疼,马上不想聊这个话题。我想不出来我要拍什么,没有一个什么想拍的。”

  冯小刚和他的朋友们对新时代感到既陌生又残酷。“按说我们的情况应该庆幸,你做什么都能成,都能挣钱,多好的时候,可是为什么我们还要悲观呢?”张国立说,“可我们真的就是悲观了。”

  去年的一次酒局,冯小刚对着朋友想象退休后的生活—有个农场,牛羊成群,一个老头两鬓斑白,在田间颤巍巍地走着。忽然看到地平线远方出现人影,一帮老姐们、 老哥们来看他。沈黎回忆,“然后他说着说着他自己就能哭,他也是喝得微醺的那种状态。他问,‘我一个死老头你们还会记得来看我吗?’”

  (实习生李天波、葛佳男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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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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