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娱乐讯 蔡明亮新片《你的脸》在威尼斯首映,十三张脸在大银幕上特写展现,观众至少要凝视每张脸两到三分钟,有时与片中人面面相觑,有时则观看被拍者睡觉,对耐心是极大的考验。蔡明亮说,《你的脸》不是纪录片,不是剧情片,它是电影,“是造型的电影,不是叙事的电影”。
“每个人的一生,可能会有两次机会认真去看一个对象的脸,一个是baby出生的时候,一个是家人走的时候。”
蔡明亮曾认真看过的一张脸,是过世前十几分钟的妈妈。
当时蔡妈妈得了癌症,经过半年的治疗,回到了家中。长辈们看出蔡妈妈余下的时日不多了,蔡明亮守在妈妈的身边,认真地看病榻上这张熟悉的脸,“最后那一刹那,她是非常庄严的,像一盏灯熄灭之后,还有缕烟飘起来的感觉,你以为她已经断气,其实没有,她还有一口气又吐出来。所以我非常震撼。”
电影是蔡明亮心中的第三次凝视机会。片中的十三位拍摄对象,除了李康生及其母亲,其他人都是从台北街头找来的素人,蔡明亮和他的摄影师花费了两个月的时间去寻找和游说。最终这十三个人被安排在台北日据时期的总督府的不同角落,完成了一次个人人生与历史空间的交融对话。
去年威尼斯电影节,蔡明亮带来了VR短片《家在兰若寺》,今年又带来这样一部形式上与众不同的影片,他直言“电影应该要不停往前发展”,但蔡明亮所在意的推动,又并非詹姆斯·卡梅隆那样的技术控,反而“越来越手工”,“想探索出电影这个媒介,还有怎样的可能性”。
蔡明亮在威尼斯官方发布会上开宗明义地说:“很希望我的电影是竞赛片。”即便今年不是,他也希望明年的电影能够是主竞赛单元的一员,“因为比较容易被亚洲的观众注意,被亚洲的媒体注意,我的这样的电影应该要被注意,被讨论。”
《你的脸》创作:街头的素人和海边的坂本龙一
去年威尼斯电影节,蔡明亮带VR短片《家在兰若寺》。经过那次拍摄,他发现新的东西不见得解放了自己,反而限制了很多创作习惯,比如没办法施展特写技能。
在那之后,蔡明亮就很想拍特写,正好有个保养品公司找到蔡明亮,邀请他拍一部短片。但蔡明亮自觉不会拍商品,于是建议拿这个钱去拍个人化的作品,将商家标注为赞助方,对方觉得可以,就让蔡明亮去做了,后来双方碰面都笑了,因为蔡明亮拍的是那种不用保养品的人的脸。
蔡明亮找来《家在兰若寺》的灯光师,担任这部影片的摄影师,两人一起走上街头寻找合适的脸。
台北市万华区的西门町是他们常去的地方,有时也会去一些公园里面,那些无所事事的人在蔡明亮眼里没有力量,反而是一个卖香烟的老太太吸引了他们的目光,于是他们开始琢磨怎么与她接近,跟他们讲台语,大部分人都不大排斥。有时候,他们出去一天能够找到一两个合适的人,接下来也要好好经营这一两个人,整个过程持续了两三个月。
他们拍了十五个人,可是最终只用了十三个人,李康生是最年轻的一位。“你到一个森林里面,你的眼睛一定落在那棵100年的树上面,不会在小树上去琢磨的。”
选好了这些人之后,蔡明亮把拍摄地点定在了台北市一处古迹,那是日据时期的总督府,建立于1895年,里面有个专门做音乐表演的礼堂,曾是蒋介石开派对的地方,蔡明亮早年曾在那里卖过咖啡。
“我为什么在那边拍?因为我不能拍成一个纪录片,所以我必须要让老人家来这个地方给我拍,因为纪录片我就可以到他们家拍或者到他们工作的地方拍,但是我都不要。”
每个出镜者的拍摄背景在总督府的不同角落,蔡明亮要思考哪张脸适合放在哪里。
《你的脸》一开头,一位阿姨就与观众面面相觑了两分半钟,最后才扑哧一下笑出来;第三位出镜者是李康生的妈妈,她对着镜头示范了老年人应当如何活动舌头和脸部;李康生的拍摄,计入打光时间,总共是两个小时,对着镜头,他说起了自己的父亲。
还有位老爷爷在镜头前睡着了,蔡明亮笑说:“这个镜头之前,我们聊得很热络,他讲得非常精彩,他以前跟黑道很熟,讲那种小流氓、大流氓打架的故事,好精彩,跟竹联帮怎么怎么样的,后来第二个镜头,我说这个镜头就不说了,你就看着我,结果两分钟就睡着了。我觉得特别好,他睡着比他讲得好。”
全片拍摄过程很快,但剪辑却好了好几个月的功夫,从最初的四个小时,再到三个小时,再到两个小时,最终成片为76分钟。
“我希望这个电影是造型的电影,不是叙事电影,所以一直在听天命讲东西,选择了比较简单的东西放进来,最大的目的就是希望大家跟我一样有兴趣看他们的脸,因为太美了,他们讲什么不重要,生命就是这个样子,你观看就好了。”
至于时长有没有考虑观众,蔡明亮说那始终还是他自己的决定,“我们要让作品自由一点,我真的没有觉得,一个镜头再长一点,会造成有人会死掉,观众就会暴动,不会的,可能有人不太耐烦,有人觉得不够长,你要怎么衡量?当然还是回到自己。我的长期训练就是让我自己不准确,这边最有力量我就卡掉?不会的,我还要再留,我就是要让它不准确,因为我觉得,我的准确是一个陷阱。”
在这些过程中,与配乐的对话也是一个部分。
《你的脸》由坂本龙一配乐。蔡明亮去年在威尼斯参展,在海边遇到坂本龙一,两人一见如故。回去台北之后,蔡明亮写信给坂本龙一,一个多月之后,坂本龙一寄来了十二首音乐。蔡明亮问制片人怎么样,制片人:“额……”然而蔡明亮听得特别兴奋:“还好他没有寄特别好听的音乐给我,真寄给我不知道怎么办。”蔡明亮通过配乐,重新思考剪辑的可能,他形容坂本龙一的音乐特别有现场感,“坂本当现场演奏的指挥,我的演员就好像歌唱家。”
当然,最终的时长还是有一定的考量,剪出四个小时的版本时,蔡明亮想:“我天哪,这四个小时记者会一定是走光了。”但这部《你的脸》在正式公映的场次上,只走了五六个人。
蔡明亮回忆起《郊游》在威尼斯的放映,“我《郊游》是很厉害的,因为有个14分钟的两个人站着发呆的画面,只有陈湘琪掉了一颗泪,泪都干了。”曾经有个意大利老记者问蔡明亮:“你为什么觉得我们那场的人都不走了?”蔡明亮想了一下说:“肯定是训练出来的,我训练了这么多年了。我觉得如果只能到三分钟,那不是我的观众。”
对话蔡明亮
新浪娱乐:您提到上一次认真看的脸是妈妈的脸,能否跟我们形容一下?
蔡明亮:我妈妈因为得癌症,经过在台湾大概半年的治疗,然后就被送回去。有些长辈会说她什么时候可能会走了,看得出来的。所以你就会守在旁边了。我是一直看着妈妈的,后来我就觉得我们其实真的是很少认真看,即便是你的亲人,你都很少认真(去看)。妈妈临终前,你非要看的不可,你就看到,生命哦,是很庄严的。
她生病了,在辛苦到最后的那一刹那,是非常庄严的,像一个灯熄灭掉之后,还有个烟飘起来的那种感觉,你以为她已经断气,其实没有,她还有一口气又吐出来。所以我非常震撼,震动。
她的呼吸的改变也是。
后来我拍了一个也是来威尼斯的影片叫《金刚经》,我拍一个电锅在煮饭,我发现观看那个电锅跟观看一个长者在过世前一样的。那个变化,烟的量,声音的改变,到最后那个按钮跳起来,你以为没有了,其实它还有热度,突然就冒个气出来。所以我拍了一个这样的,我就想到我妈妈,我们吃饭,从来不会想到妈妈在煮饭。我们的妈妈在煮饭,从来不会想到电锅,其实她有这样的一个操作。
你这样看,是一个凝视的机会。我发现我们的电影发展到现在,已经没有凝视这个概念。就像这些美术馆,你去看到一个艺术品,你只是去拍照而已,你不凝视他。可是当你有这个凝视的能力的时候,这个艺术品才会有力量。
所以我后来拍电影有一点点在做一种概念,我好希望观众可以多一点凝视、少一点资讯的需求。你知道讲故事是一个资讯的需求,你要它结局,要他冲突,要高潮,你要精彩的情节,可是你看每个电影都一样的,给你这些东西,你有改变吗?没有,你还是很恨别人,你还是很贪婪,你还是对战争没有感觉,你还是可以发动战争,你懂我意思吗?可是如果你会凝视一个人的时候,你看每个人其实都都是一个白云苍狗,你说都很可怜,都会死。你看那些难民,我看到威尼斯今年特别多的黑人在讨钱,去年没有,如果你认真看,你就不觉得他只是在讨钱,你会感觉到它背后有很多无可奈何。
新浪娱乐:您提到电影应当是不断前进的,您着力在推进的是哪些方面?
蔡明亮:我不避讳地说,我现在不太爱看电影,因为电影都很难看,很难看的原因是大家都在照顾这个市场,其实照顾是在自己的荷包吧,大陆和台湾是一样的,大家都拍,你拍鬼片,我也拍鬼片,你拍好笑的,我也拍好笑,你拍真人和卡通一起演的,我也真人跟卡通一起演,你后来就觉得很荒谬。
因为你拍片就是一个消耗,花很多钱,很多人都不管它好不好,都是花了力气的,然后很多人要来看,很多人要来讨论,还要吵架,写影评,还要看要不要给他奖之类,我都觉得大家在做一个很奇怪很荒谬很耗费的事情,因为没有意义,因为那个电影不能改变,不能给人甚至一点点丰沛的感觉都没有,看完只会骂它或者是生气,然后每个人都这样活着。
我就觉得那如果电影界有一些人,比如说你看早期费里尼或者是黑泽明他们在做的时候,还有一种风骨在,就写文章为什么要写文章?想写之外,他还是希望这个环境更好。有那种文人风骨的概念的,以前的电影有,现在电影越来越没有,就是这样赚钱。我常会接到一些案子,就说导演我很喜欢那个电影,你来拍吧,我有剧本了,有演员了,有钱了,什么都有了,你就来,我说那我就是来做罐头的吧?
新浪娱乐:所以您想推进的是什么?
蔡明亮:我就觉得我们应该认真地看电影这个媒材,还有什么可能性。(新浪娱乐:您的这种推进和詹姆斯·卡梅隆有什么不一样?)我越来越手工,越来越觉得电影可以不用花那么多钱,越来越觉得它可以是非常有爱、用手在做的东西,如果你有机会去看我的展览,美术馆的影像的处理,你就觉得说我去拍电影,才会自由,你创作不是要自由吗?
新浪娱乐:您为什么觉得需要回到主竞赛单元?
蔡明亮:我常开玩笑说,比较容易被亚洲的观众注意,被亚洲的媒体注意,我要被注意,我的这样的电影应该要被注意,广为讨论。当然我也很lucky说,我不到主竞赛,你们也会来找我,可是我到主竞赛,更多人会来找我要看这个东西。
新浪娱乐:之前您说您的人生就是在处理三件事:李康生,废墟,还有后院的山?
蔡明亮:我的人生有时候会有一些给自己的承诺,比如说我要一辈子用李康生,差不多要做到了嘛。我的人生处理的固定就是这些我的生活范围,我生活范围都很小,我都拍吸引我的东西,我不会去拍我没感觉的东西,我以前到现在都这样子,反正就范围很小,没有没有大范围,我觉得人生就是这样子。
废墟,它还是有生命的。我特别喜欢废墟,因为废墟没人干扰你,所以我住在废墟里面。我家就是废墟,山上的一个废墟,然后只修我住的地方,其他不修,因为修,人家就要来了。
后院的山是很漂亮,很多人来我家,都说这个是无价之宝,就是一个自然的山,他也不会再盖房子,所以你也不用种什么花草,所以我每天的生活,除了工作之外,很大部分要拔草了。我没有种菜,菜很便宜嘛,就买就好了,种也种不好,还要杀虫就不要了,就是但是要整理那个院子,就是每天要拔草,很多伤痕都是拔草拔出来的,每天都过一样的生活。
新浪娱乐:台湾的新导演近年非常猛,您有了解他们吗?
蔡明亮:台湾的新导演很猛吗?
新浪娱乐:我这两年去报道金马奖,基本上很多得奖者都是新导演。
蔡明亮:我觉得啊,电影是生活的历练,比任何东西都重要。现在的导演跟以前不太一样,现在导演就是一下来就上来了,不管他拍短片什么,那个操作上是有点问题的,有点困难的,不太容易的。但是现在因为各种东西又方便了,所以我会觉得我还是常会跟他们讲说,生活是最重要的,生活是什么?包括你的阅读,你的观影经验,你的求生的状态等等等等。然后当你到一个程度的时候,你的作品才有你的生活理念,到时候你的作品才会有血有肉。不然就是你知道就是五十步一百步,你像我,我像你,你拍这样的题材,我也拍这样的题材。差不多是这样子的,所以我不太有兴趣看这些东西。我不太注意全世界了,我只注意我自己,我生活真的好小,没有力气了。祝他们好运。(阿辉/文 宫德辉/摄影 陈植/摄像)
(责编:Koy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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