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若能渐渐克服对黎版梅兰芳的不适感,其实还是能看出导演对成年大师的内心挖掘以及黎明的用心演绎。身为妇孺皆知的“超级巨星”的成年梅兰芳在世人瞩目下只能小心谨慎地活着,不光为自己活着,更为梅党、家族、千万粉丝,甚至整个国家活着,他不得不选择隐忍内敛甚至极为中庸的处世态度,个中痛苦、彷徨、怯懦与割舍,不足为外人道,普通人也绝难承受。他甚至被迫割舍一生挚爱孟小冬,委曲求全地保全家庭、事业,维护传统观念中那个“完美”的一代大师梅兰芳。
影片中段以梅兰芳与孟小冬的相遇、相知、相爱及重重受阻、怆然分离为主线,这段爱情故事被铺排的十分古典婉约、凄迷动人,惜乎演员演技流于表面。梅与孟初相遇那一场颠鸾倒凤的对唱,原本应迷人心魄、极具化学反应,却被临时抱佛脚的黎明与章子怡(
)演绎的畏首畏尾、如临会审。那份相知相爱却又不得不压抑隔绝的动人情怀随后也只被呈现出十之四五,章子怡的表演无法与其之前作品中一贯的气质样态区别开来,很难让观众觉得她演的是一代“冬皇”,而是《茉莉花开》之类电影中某个角色的重现与重复。
影片最后一段集中表现日军侵华以后,梅兰芳誓不为侵略者唱戏,即便被关进铁窗,也将生死置之度外,向日军统领冷冷说出“有人愿看一个弄脏了的梅兰芳吗?”,最终他宁肯自我折磨、托病抗演、蓄须明志,也不屈服于倭贼淫威。这一段或许因为不得不着力渲染梅的爱国精神与气节的原因,过于烘托氛围,情节上便略显沉闷拖沓,与前两段更为生动复杂、直击人心的人性化故事相比,稍有神话传主的主旋律之嫌,好在陈凯歌已尽可能地去掉了虚假空泛的恶俗套路,观众看到梅兰芳别富深意、别具个性的沉默抗争,仍会为之深深震动、肃然起敬。
《梅兰芳》中戏份最多、最重的角色并非一代大师,而是孙红雷扮演的邱如白——梅的导演、编剧、经纪人、爱恨交织的精神引领者及幕后推手。他为“梅兰芳之美”倾尽此生,一意孤行,绝不容许任何人将其打碎。正是他以常人所不齿的阴谋诡计拆散了梅兰芳与孟小冬,因为他不容许任何人毁掉梅兰芳的孤单,“谁要是毁了他的这份孤单,谁就毁了梅兰芳”;正是他在日据时期假托梅兰芳之名答应日本人进行商业演出,不惜背上汉奸骂名,也不愿看到纯粹之美灭迹于战乱,因为他相信对美的追寻是超越一切的,甚至超越道德、家国、种族。
陈凯歌为何要设置一个如此戏剧化、理想化、极单纯却又极复杂的疯魔角色,甚至不惜令其盖过梅兰芳的风头?倘若观众有心,便可发现这个疯狂的邱如白,实乃陈凯歌在重重制约下“别有用心”、极富深意的表达利器。他首先很巧妙地利用这一角色解决了梅兰芳个人历史的两大“迷案”——他与孟小冬到底是怎么分手的?他在日据时期到底有没有应允商演?倘若究其真实细节,《梅兰芳》恐怕就不是如今这个版本了,甚至也就拍不了了,现在则好办多了——是邱拆散的,也是邱答应的。更深一层,陈凯歌其实是把更为深邃、矛盾、复杂、也更纯粹人性的梅兰芳映射到了邱如白身上,他难以通过梅兰芳说的话、表达的追求、探寻的人性,都借看似疯癫其实最清醒最勇敢最率真的邱如白说了做了,甚至可以藉他淋漓尽致地表达“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深意,片中所有人(包括梅兰芳)最后都对邱如白嗤之以鼻、狠狠唾骂,但摄影机的角度与立场是不加丝毫道德评判的,对他甚至是极富神情与深意的凝望。
——邱如白,梅兰芳宿命的缔造者,抑或就是梅兰芳宿命的化身,在电影中如影随形,既引梅向天堂,又置梅于地狱。陈凯歌藉由这个半真半假、如痴似狂的角色,尽可能化解戏里戏外都存在的“纸枷锁”的无形制约,尽所能地倾注他的满腔哲思、深远探索。其实邱如白就是梅兰芳夜阑人静时的对镜双生,就是梅兰芳精神幽暗处的癫狂化身。所谓双主角,其实一为符号化的肉身,二为挣脱现实的灵魂,两者起初完美共生,最终疯狂撕裂。
——肉身犹在,魂飞魄散。
所以影片最后特写老迈苍浊、疯疯癫癫的邱如白。那是整部电影真正的魂魄所在,《梅兰芳》形而上的命运迷思与精神追求——千般荒凉,万般执著——一瞬间尽收眼底。
新闻排行 我要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