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郝建
有感于《投名状》于2008年12月获得第45届金马奖,我认为本届评委没水平。
从《投名状》看出一种时髦:价值判断的空虚和混乱。
中国的许多导演在拍故事片的时候都有一种用含混来营造深沉的爱好。他们都躲避价值判断,或者没有能力对自己的人物做出价值判断,将根本的价值观判断悬空,这时候的深沉就只能是虚伪的吟唱甚至呼喊那邪恶的颂歌。
《投名状》的故事混乱也许跟这种追求假深沉相联系,导演自己根本不知道怎样才能不靠嘴说而用故事去感动我们,不知道怎样去有趣地呈现一个主题。男女关系说不清,主角要干什么他自己不清楚,导演不清楚,于是就在故事营造和自己的宣传言说中将诸多深刻主题叠加在一个故事中。像我这等观众使劲去追思也看不清。我估计,真实的情况是:导演根本没办法将这三个大演员在戏里头摆平衡,对故事要说一个什么心中没底,于是弄些假深沉、糊涂的复杂来骗自己,说这是深刻有力。
主角庞青云:事是坏的,人是好的?
《投名状》是一部大投资制作的商业电影,在这类商业故事片中,首要任务是建立对主要人物的认同、喜爱或反感、憎恨。但是李连杰扮演的庞青云这个角色,却给人以十分模糊和矛盾的印象,我不知道他是一个值得同情的悲剧英豪,还是一个为自己私利心狠手辣的邪恶枭雄。问问身边的观众,很多人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有个当记者的熟人是学中文的研究生毕业,她说不清楚这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本片导演陈可辛跟央视“文化访谈录”的主持人马东说:“这部片想要告诉大家:做坏事未必有坏的目的。”在跟《三联生活周刊》的记者谈《投名状》时,他也说“事是坏的,人是好的,人是无奈的”。要用通俗话说,这主题挺简单,就是“好心办坏事”,“好人从良好的愿望出发犯了错误”。这些词汇和表述我们经常从一些搞贪污、买卖官职人士的检讨中看到,在很多情况下,腐败干部说这种台词是装糊涂的自我开脱和无耻、无理又无力的诡辩。从本片的故事看,导演多次让庞青云讲出很有人情味、十分以人为本的台词:“南京城里,是上百万的老百姓,何魁先进去就完了。”“我发誓,如果我做主,这种事就不能再发生……不能让手下人欺负百姓。”而且,为了立规矩、护百姓,他顶住兄弟的反对,坚决地杀了奸淫妇女的坏战士。编导还让二弟二虎也理解他,明白了这是一个义举,懂得了“现在当好人也要杀人”。虽然编导也让三弟姜午阳有一次感觉到李连杰的“野心”,感觉到“他是在骗我们”;但是由于李连杰把这个人物演得一身正气,由于在他派人刺杀二弟时还义薄云天地把酒说情意,跟假想中的二弟倾吐自己的“无奈”,观众只看到胸有大志、一身正气的庞青云。还有一个很关键的笔触很容易引着观众去寻找他的好心和大德行:在派人刺杀二弟时他还担保“你迟早会明白”,他担保苏州被杀的那些投降士兵死得值,刘德华也死得值。这时他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所以没必要还撒谎骗人。
由于这些附着正面意义的台词,由于导演将人物定位过分复杂化,由于演员的表演和台词只是突出庞青云这个人物的豪情盖天,再加上导演在宣传中对影片的反复自我阐释和主题定位,很多人看过都觉得庞青云是个复杂的,但值得同情、值得敬佩的好人。让我们不要听庞青云这个人物那些嘴上许诺的绝妙好词,看看他到底做了些什么,他用行动追求的是什么,他内心看重的到底是什么。
动机:争当鹰犬还是解救百姓?
庞青云这个人物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是镇压农民军的朝廷官军。这个出场给人物带出的强烈心理动机是什么?是对清廷友军魁字营的憎恨。因为他在杀农民军时对方没有及时地该出手时就出手,他恨死了魁字营,这就规定了庞青云内心动力的起点:那是他跟其他鹰犬之间的矛盾,这个矛盾一直延续到他的结局,被清廷大官派来的枪手杀掉。我们看到,虽然为表效忠他在杀人破城之后自己主动去除爪牙,还主动搞了十万人大裁军,虽然他奉命把二弟杀掉,但他还是想当忠心鹰犬不成,被朝廷枪杀。不管是放在清末当时的历史环境,还是用今天的现代性理性、人道观念来衡量,他的这条人生奋斗路线都实在没有啥大义豪情在里面。即使撇开当今的观念不谈,撇开当时官场求功名与历史进步的辨析不谈,就从封建社会的民间道德,从战友、兄弟情义来论,他活着出战场也是采取了很不地道、很不义气的方法:在手下的战士拼死奋战时,他装死躲进死人堆才逃出生天。
难道那些清军战士不是他带领的吗,平时他大概也跟他们大碗喝酒,大声地称兄道弟,凭他装死逃出这一点,再看看他后面处理降将和二弟的手段,我很怀疑庞青云的义气。至少,影片没有说清他装死是在何时,何情境:是已经战至他最后一人,眼看取胜无望时的不得已之举?还是在手下将士鏖战方酣,他就高瞻远瞩地躲进死人堆里成一统,管它战场的冬夏与春秋?
因为带着向其他不及时出嘴咬人的鹰犬的仇恨,庞青云煽动土匪刘德华参加军队就很难解释是为了救百姓、护草民的目标,我们很难把他反复念叨的“心中大事”理解为什么好理想。
庞青云是一个被烹煮的鹰犬,而不是一个死于兄弟之手的冤屈大哥。
凶狠:投降士兵和兄弟的女人
电影冠名为《投名状》显然是要将原来《刺马》的勾引兄弟妻子、恶人有恶报主题改得更加往兄弟情义方面偏。但是,加重投名状的分量反而是让我们看到几个兄弟都为自己的情义牢固就杀无辜之人。投名状一词来自《水浒》,有两个意思,首先是想入伙就必须杀一个外人,外人的命可以视为草芥,从此以后我们兄弟的圈子里十分信任,但其真正意思在于:让大家手上都沾上血,以后都是杀人凶犯,朝廷的法律不会保护你,你只要不讲兄弟情义时,告发这件事就可以将你送入官府砍掉脑袋。由于大陆版本的兄弟立投名状时杀掉三个无辜之人的段落被删减,我们看到的他们第一个合力奋斗的壮举就是那次大战:庞青云带领800人把5000人的农民军队伍“给搅乱了”。这次,他们的勇敢感动了观战的清军,官军出手了,于是,庞青云在清廷那里“算闯出了名堂”。在我看来,这是他们兄弟立了一张杀死5000人的投名状,但这样他入的清廷的伙,结的是农民军的仇。杀舒城的投降士兵一场显然是从历史上的李鸿章杀苏州的太平天国降将变化而来,但是编导为庞青云设计了一个困局,好让他此举有些合理性:带投降士兵走就要给他们吃,放了他们又怕他们反。他给二弟赵二虎和观众的最有力解释是:南京城有上百万百姓,何魁先进去就完了。这里的戏写得未免太硬,难道庞青云带领的山字营就是仁义之师?他们进了南京城老百姓就会高唱“自己队伍来到面前”?他们的誓师大会上高喊的口号明明就是:“抢粮、抢钱、抢女人”。从庞青云眼下对战俘的愚蠢、狠毒举动,从他后来奉朝廷的命令杀掉赵二虎,我们实在看不出他有一点政治智能和仁义之心。为南京城的上百万百姓着想,完全是编导用现代词语给庞青云这个清廷鹰犬嫁接上的好台词。即使在封建社会,承诺和契约也是正面的价值,也是维持社会能够有所交换和沟通的有效的、必要的规则。如果不兑现对敌人的承诺,实质上对敌人和自己都伤害巨大,因为它破坏的是规则。庞青云杀降兵,一杀就是几千人,只不过因为他们要馒头吃。李鸿章杀掉8个太平天国降将,差点被做担保的英国将领戈登带领各国使节逼迫清廷罢免,而庞青云此举的愚蠢和残忍大大超过了那位李中堂。
再看看庞青云怎样对待女人。在兄弟二虎跟他喝酒、跟他谈论“天大地大,没有兄弟情大”之后,他还一直要占着他的妻子。这时候导演让庞青云跟莲生说十分具有现代感的台词“自己的命该自己做主”,实际就是要说服莲生跟随自己。在二弟赵二虎为了攻城冒死进去劝降时,庞青云却在城外的战壕里跟二虎的妻子激情拥抱,然后还在战壕里对着她说“这一仗我要不死就娶你”之类的爱情誓言。可是,对于他二弟的死活这时他一点都不用考虑吗?破南京城之后,他带着二弟的妻子上船幽会,被三弟看见之后,他的眼神中丝毫没有胆怯和愧疚,而是露出冷峻的眼光,好像在说我就做了,谁敢怎么样。我并不认为他就应该胆怯和愧疚,但是就是用现代爱情观考察,如果他是个坦荡的要成就大事的兄弟,他也应该对赵二虎有个说法和交代吧。
大恶之下,焉存小善
看到庞青云带着莲生上船,我以为他是要学范蠡偕同西施浪迹江湖隐居过小日子,要那样,这个人虽然有点伤害兄弟的感情倒还可以理解,倒还有几分可爱。但是,庞青云的最后一个巨大的戏剧动作是谋杀二弟赵二虎,为的就是自己好就任江苏巡抚。如果此前我们还以为这个人是真的有什么爱百姓、讲兄弟情义的“大事”要实现,这件事让我们看到这个人完全是朝廷鹰犬,因为他杀二弟只是因为“朝廷要你”。孟子说:“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孟子·公孙丑上》)按照中国古代的这些思想价值观,即使庞青云真的能带领人民走向幸福,这个人物走到这里,观众再也不能像导演阐释的那样把他看做“人是好的”、再也没法理解他有什么“好的目的”。
这样看来,那场摆酒祭奠二弟、跟二弟的空座位述衷肠的戏就显得十分虚假、矫情。我认为这是编导叙事的离散、矛盾,是彻底的失控。庞青云一人把酒说的那些话根本不是沿着庞青云这个人物内心说的。他已经派人去杀刘德华了,还坐在那里说什么“你死的也是值得的”。
要想让他这时还说出如此有道德感、有正义信心的台词也不是没有可能,那就是他的“值”和“大事”一定是大家都认同的,是能和兄弟分享的。这大事说出来、做到以后要让兄弟和今天的观众真的有所钦佩、自叹不如,要让我们能看到他杀死那么多人的确是为了成就大事,救人性命或者造福百姓。比如说,如果不是他来当这个巡抚太后就不给百姓减赋税了,就有多少人要死去。到这里,导演还让他说出这种完全不能落实、不知道指向什么意义的台词是思考和叙事的失去焦点。这里我们没法辨别这是人物在自欺欺人,还是导演在叙事方向上无从把握而随意贴上的人物状态。从全片来看,这种意义离散、指向不明的台词和段落四处散落。例如庞青云在冰上走着,一边自己说一生如履薄冰,还问自己能否走到对岸,这种直接说出意念的台词要是能让观众理解到他要去的对岸的确有一个美好的理想国才能稍微有点指向,但是,综合全片人物的行动走向,我们只看到他争当大官,着急登上那巡抚宝座。影片美术设计上的奇怪之处是,那个巡抚厅堂里摆放的居然是一座金光照耀的龙椅。其实,本片要是把庞青云的内心目标讲清楚了,倒是可以让人物稍微清晰些,就让他像陈胜、吴广那样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或者就让他跟二虎和三弟姜午阳说出:皇帝轮流做,我们也杀去京城夺了鸟位!从戏剧动力来说就有力得多。
而本片导演不仅给庞青云安排了杀死兄弟时的情义和死得值的道理,还为他安排了一个赚观众同情的结局。结尾处,他前胸被兄弟刀刺,后背遭清廷枪杀,这前胸挨刀、后背遭枪的死法使他的死亡具有悲剧色彩,好像他既要挺身反抗那无边的权威,又遭受了兄弟的误解而失去了举大义、成就他心中大事的机会。
叙事焦点失散与人物动作的混乱
以我们看到的庞青云这个人物在影片中的行动为依据,再联系影片所提供的历史背景思考,我做出这样的判断:庞青云是一个不顾情义、心狠手毒、一心向上爬的邪恶之徒。因为他身上没有真正具有正面价值的东西,所以我们没法说他的死是具有悲剧意味的,反而,因为他杀尽兄弟和投降战士的恶行投以憎恶的目光,因为他愚蠢、痴心地着急爬上那黄龙宝座而对他的可怜而投以冷笑。但是,由于导演给了他诸多好词语,给人物贴了很多行善许诺,导致这个人物设计得过分复杂。
商业电影跟文学、戏剧一样,人物的性格设计可以复杂,但是要有性格,要能在叙事中把你设计的复杂说得清楚。现在我们看到的庞青云的行动、语言、性格都够复杂,但是复杂到没有性格、复杂到人物分裂离散了。
也许,导演是想写一个先坐上龙椅再来救百姓的好官?或者是写一个坚信自己坐上龙椅就能让天下百姓过好日子,能为国家开万世太平的有理想新皇帝?导演把庞青云写得对自己如此相信,以致他自己都当真了。这样一个人,往最好里说也只是有点朴素的民本思想而最终走向攫取权力和官位。对于这样一个邪恶之人的生命轨迹,导演却没有给出判断。首先李连杰的表演就自始至终给人物灌满了正气和悲情,而导演又给庞青云这个角色许多现代的言词来凸显“人是好的”这个定位。导演让他跟莲生说“自己的命该自己做主”,让他教育属下不能欺负百姓,让二弟都懂得“想变好也要杀人”,让他一直许诺“你们死得值”,让弟兄和观众一直都觉得他是要办成什么真正的“大事”。由于这一类正面的言词和正义片段写的太多,让观众产生迷糊甚至误解。
美国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安·兰德有这样的认识:“什么在道德上更为恶劣:是邪恶——还是姑息邪恶,也就是对邪恶不定义、不回答、不质疑的胆怯的推诿做法。我常觉得第二个更为恶劣,因为它使得第一个成为可能。”遗憾的是,在当下中国电影、电视中,故意模糊和一味追求人物呈现的复杂化,以致对人物失去历史判断、对行为失去价值评判成为时髦。为了性格复杂而丢失人物统一,为了貌似的思想丰富、深刻而牺牲叙事的流畅和基本人情的逻辑,这些已成为中国十分常见的、有特色的趣味。《投名状》只是一个例子。
我们可以写一个人的变化,可以写一个恶人坚信自己在行大善之举,编剧导演也完全可以,甚至应该追求将自己的态度隐蔽在故事底层。但是你对这个人怎么看,你在影片中让观众怎么看是必须有选择的,这种对故事安排的选择和对价值观的选择是无法躲避的。既然要拍电影,我们要求你先把故事说顺畅了,把人物的动机和做事情的逻辑讲清楚了,这不过分。你设计的人物内心可以复杂,主题可以丰富,但是必须要讲得清晰。《投名状》在这方面做得不好,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