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进行时
罗文去世那天,我恰好在报社当班。窗外风雨飘摇,心有戚戚。所有关心这件事的记者与编辑,网民或读者,似乎都已达成默契的共识:种种迹象表明,罗文应该是过不了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了。那夜,我准备了两个头条新闻,一个是“罗文谢幕”,一个是“柏芝狂欢”……最后的定版时间越来越临近,我陷入了两难。
从中午一点到两点,已经三度传出罗文的死讯;三点到五点,有更确凿的消息来自英皇的老板杨受成,还伴有电台女主持人泪洒当场的感人场面;有近水之便的记者将圣玛丽医院围了个水泄不通,甚至有人宣称:“如果罗文真的死了,我包你5分钟之内收到消息”;网上消息已经是一片大乱,有报已死的,有未死辟谣的,也有内讧说媒体自乱阵脚的。
惶恐。
静下来想一想:如果我们于罗文尚在病榻殊死挣扎之际误报他的死讯,不仅做人来说太不厚道,还可能被人当作恶意起诉,冒险出街更会被竞争对手抓住笑柄;但如果不报,固然是怀着一腔善良的好意,可罗文一旦偏偏在那夜悄然归去,更会有读者怪我们鲁钝——一份被人唤作“鲁钝”的报纸,谈什么“新锐”,又谈什么“最好”。再退一步,我们加入冷静分析的行列,列举网上种种自相矛盾的说法,剖析带来谬传的原因甲乙丙丁,好象可以站在一边凉快,但还是挡不住罗文一死,“谬传”摇身变成“铁证”,届时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处遁形的终究还是我们自己。
为难。
于是我继续在办公室里等,等一个也许没有结局的结局。举一个不恰当的例子,仿佛一个在殡仪馆工作的化妆师,在等一副等待化妆的陌生面孔。我与他素不相识,而我本性也并不恶毒,但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已注定阴阳两隔。说一个生者对死者的访问也好,说我和僵尸有个约会也好,我的工作是一个化妆师,我既是第一次见他,也是最后一个送他。我只希望,借我的手,带给大家的是一份正确的讯息。定版的最后一分钟已过去,我换上了“柏芝狂欢”,这个女孩子因为情郎的脱罪而心情释放,笑成了一个“四万”,她的欢乐感染了整个版面。也希望可以带给罗文力量,喜悦的力量,靓的力量,我知道这是罗文最喜欢的。
主任走过来对我说:“任田,罗文今晚就算死了也不怪你!”我当然知道她的好意,但我还是故意混淆地说:“我没有离开过办公室,我没有到圣玛丽医院拔罗文的管子!”说这话的时候,我突然开始难过:罗文明明没有死,却被人屡次传死;传媒为了更全面地纪念他,挤在医院里等他死——这种情况无论是对于罗文还是我们,都是一种抹不开的尴尬。
记得中学上英语课的时候,老师给我们讲持续性动词和瞬间动词,她说:“‘死’是瞬间动词,没有进行时,但有‘DYING’。你不可以说,‘他正在死’,你只能说‘他快死了’。”这个解释对于今天的我,尤其是对于在办公室里等一个“DYING”的人变成“DEAD”的我来说,更平添了一番深刻无奈的涵义。原来在实际生活中,“死”是持续性动词,是有进行时的,从中午一点开始,从第一条谬传的死讯开始,罗文就“正在死”了,直到当夜十一点十五分,风雨既歇,他的“进行时”才告完结。
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