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6”,无论它是一部电影、一个年份,还是一间酒店的房号……或者它仅仅是王家卫脑子里的一念。
香港,无论它在60年代沿袭了40年代上海的风情,还是在90年代失去60年代的魂灵……或者它只有王家卫来缅怀,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复辟。
正因为他知道了所谓的“不变”,其实不是死去的就是失去的,他才这样无助地希望借助电影这一种人为的定格,来实现永恒的注视。
任何忧伤的渊源,其实就是看见和看不见的区别。
2004年9月20日晚10点,观看影片《2046》。
银幕上出现第一个镜头的时候,王家卫从前排走向中间的座位。
上海友谊会堂第17排,与第16排隔着一个很宽的过道,便于走动。
这不是一个专门放映电影的场所,这亦不是他初恋的版本。
这可能是他等待的一刻,这也可能不是他等待的一刻。
全片以周慕云的自述为线索,一把声音,两张脸。
声音并不很动听,也许他说广东话会更加传神?脸是这样的:当下里是梁朝伟,幻想中是木村拓哉。
至于现在世界的梁朝伟为什么会变成未来时空的木村,那是因为在现在的世界里他一度以为自己爱上了王菲,而王菲的心里只有木村。
他就以为换了一个时空,换了一张脸,她会爱上自己。
不过也没有细想过真的如此了,自己是不是还会爱着这个女人,就如同爱着那个亘古的名字:苏丽珍。
苏丽珍:
这个名字最早诞生于1990年,也许是夏天。
这是一个女人的名字——电影《阿飞正传》,上世纪60年代的香港某一个街边卖汽水的小店,在1960年4月16日的午后3点前的1分钟,这个叫“苏丽珍”的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旭仔。
同一年,她爱的男人死去;两年后,1962年,电影《花样年华》,她嫁给了陈先生,搬到了旭仔养母家的隔壁,和一个叫“周慕云”的男人做了邻居。
同一年,她发现了丈夫的不忠;四年后,1966年,她差一点和周慕云在旧居重逢。
这一年,1966年,电影《2046》,她成了它——只是一个符号,不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
在“她”还是一个女人的时候,“它”只属于一个女人:张曼玉。
张曼玉:
电影《阿飞正传》里面,张曼玉扮演的苏丽珍是一个少女。
清纯的面容,直直的长发,害羞的神情——在她还没有受到爱情诱惑之前,她是一颗青涩的花蕾。
在落雨的闷热的下午逼仄狭小的房间面对一个软语温存的漂亮男子,一张别转过去会突然涨红的脸,她是苏丽珍;吉他声在浓绿的季节悠然回响不知道那个男人漂泊到了哪里,一张趴在桌子上会突然抬起的脸,她也是苏丽珍。
这个被叫做“苏丽珍”的张曼玉在现实中的1990年,还没有拍过《阮玲玉》,还不是举世瞩目的演技卓然的“Maggie Cheung”。
《花样年华》中的苏丽珍是一个小康之家的太太,做文秘、着旗袍、打麻将、夜半去买馄饨面……背着不忠的丈夫爱上了别人的丈夫。
因为反感所有对于婚姻的不忠,她最后选择独居。
那是2000年的张曼玉,爱上恋爱,但也已经完成了一生中的第一次嫁娶,成为阿萨亚斯太太。
到了2004年,张曼玉做回了张小姐,在《2046》里面,她不是2046年冰冷幻想中的机器人,就是1962年黑白影像中的梦中人——或者在此时此刻,她给了巩俐一个名字,给了章子怡一身装束,给了王菲一段精神和一对同样削薄的双脚。
在她还是鲜活的苏丽珍的时候,1962年,她的样子像极了那个选择了为情自杀的女星:林黛。
周慕云:
最后还是要说一说周慕云,因为他是那些女人在银幕上的主控。
他也是从《阿飞正传》走来,经过《花样年华》,来到《2046》。
在《阿飞正传》最后那个悠闲地梳头、修手、穿衣、戴表的男人,我们尚不知他的名字,到了《花样年华》里头,终于知道了他叫“周慕云”。
一个隐隐的面目上的延续,再到《2046》里面,终于名正言顺地交接。
表面上看,他被一个女人拒绝了,然后拒绝了所有的女人——作为《花样年华》的续篇,《2046》中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周慕云必须延续他的前生。
他在报馆谋生,他写武侠小说和黄色小说,他吸烟厉害,他有一个名叫“阿炳”的朋友,他去过新加坡,他住过一间酒店的2046号房间,他喜欢吃排档,他爱过一个名叫“苏丽珍”的女人,关照她的一双脚,却在新加坡的屋子里藏匿了她在香港的拖鞋……
这双拖鞋,在苏丽珍爱着旭仔的时候从旭仔家中拿走,因为他不会给她婚姻;也是这双拖鞋,在她一度走进周慕云家中做不一样的朋友时,她踩着它,同样知道得不到她要的善终。
周慕云关照着所有女人的一双脚,无论是用目光还是用手,但是他只是想和她们做朋友,他在《2046》里面有多么放荡,就应该在《花样年华》里面就有多么认真——尽管王家卫导演说“《2046》是要重复我所有的电影”,他仅仅是说情节和场面,在这个男人的感情逻辑上,其实只要到《花样年华》里追根溯源。
看《花样年华》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出了周慕云对苏丽珍刻骨铭心的爱恋——如果看不到,就不会明白他在《2046》里面是这样被伤了心,要用一次又一次征服的快感,来涂抹不愈合的痛感。
所以,或许也有可能,周慕云本来就是这么一个周慕云,一个在1962年会爱人的男人, 并不意味着到了1966年以及更久,还会接着爱、重新爱或用心爱。
不为什么——不为苏丽珍或者当年背叛他的妻子,只为他就是这么一个男人,尝到了流连花丛的甜头和不为感情负责的自由,知道了不付出就掌握了永远的主动……觉得没有什么不好。
世道大难,身无分文,面貌俊朗,这样的乱世中这样一个乱性的男人,又碰巧是一个“文艺界的朋友”,就需要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为自己的浪子本质披一件美丽的外衣。
去他的所有关于“2046”的爱情理论,爱情是被时间改变还是永不改变,爱情是墙上的蚊子血还是床前明月光……其实爱情只是一个男人想要自私地保全自己而一个女人想要自私地保护自己——那些独自站在东方酒店天台上迂回的女人们,在紫灰色的薄雾天光下眼角流泪嘴角微笑的女人,只有年轻的董洁不曾同流合污过。
她狂吻他的嘴,留下格格笑声如风卷走,然后坐在沿壁上吃冰激凌,像一管快乐的烟囱。
吸进去什么,吐出来的还是什么。
王家卫:
1958年生于上海的王家卫于5岁那年移居香港,所以上世纪60年代的香港有他最深的童年记忆,他自己用一个词形容,就是“活色生香”。
那个时候,他的“偶像”是高额大眼、体态丰满的林黛和有着低沉嗓音的白燕。
“对于能否成为大师,或者影评人的评语,我认为不重要,我拍电影就是想把我做孩子时的喜悦、伤心、失落带给观众。”
他做孩子时候的喜悦,有很大一部分就是被父亲带着去看电影,“从小我喜欢的电影就是好看的、可以感动人的那种,我拍电影也要感动别人。”
在自己一手营造的梦境中,悄悄复制着所有的爱慕。
他所有的电影,也就都是在讲“情”,最完美的时刻都是和‘情“有关的——“看到一张孩子的脸;某天早上醒来,身边是你喜欢的人在睡觉;黄昏走在路上,闻到别人家中饭菜的香味……”
酷爱人间烟火的他其实真的是一个俗不可耐的人。
(上海电视周刊 商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