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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汤显祖
看京剧，京津一带可谓嫡传正宗，腔调的高亢嘹亮，也只有在那里能自得其豪气；而听昆曲，却该因着江南地方的袅袅水气，方显出其曲调的婉转与柔美。对于这传承了几百年的古老腔调，或许单单以“遗产”来论并不足以道其珍贵，而至今仍在舞台上氤氲流转着，便是其魅力的最有力证明。
朋友说，昆曲只一个字，美；这美的由来，便是用极尽细致的表演手法表达写意的艺术观；这含蓄、想象、浪漫主义的美，便以《牡丹亭》为极至。
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词当中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汤显祖的美学思想在《牡丹亭》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因情成梦，因梦成戏”，浪漫主义的美学表达正和昆曲的美异曲同工，完美融合。
如今演出《牡丹亭》，大多从游园惊梦一折开始，杜丽娘由春香陪伴往杜府园中寻景，触景生情，敷衍出此后惊梦寻梦等情节；然而原著中情之所生并不仅仅由此，在此前的《闺塾》一折中早已暗埋“春情难遣”的伏笔了：私塾先生教授《诗经》第一篇《关雎》；即便先生歪解，即便小春香插科打诨，聪慧的丽娘怎能领会不了诗中的男女情浓？于是因着诗中情，借着园中景，久居深闺的她自然伤春了起来。丽娘一出场，借着梳妆，和小春香一唱一和赞叹着自己的美貌，“翠生生出落得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而这么美丽的少女却总是关在屋中无人得见；伤怀于此微露。进得园中，看得姹紫嫣红开遍，天真的春香兴高采烈观不尽花花美景，杜丽娘却借景咏叹起心事来。著名的曲牌“皂罗袍”和“好姐姐”便是此处演唱的：“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大师妙笔生花，词句读来余香满口，而配上曲调，在昆笛的衬托下，愈发美得妙不可言了。之后丽娘借牡丹自喻，“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得先”，伤情自见。而于舞台上，只两个人儿，翩翩起舞，声声歌随，便营造出动人春色和伤怀春意；戏曲的高明若此，魅力若此。
待回到闺房中，便是杜丽娘因伤春而困倦入梦了。汤显祖假借睡魔神之法术，让柳梦梅入得丽娘梦中来，结下因缘。尽管梦中一见钟情，而联系前戏，实际汤显祖强调的是情的“不知所起”；在他看来，丽娘的“情”并不以具体的对象为诱因，诗也好景也好，只是促成她对情感的先天性追求和渴望，源自人的内心深处；于是才因情生梦；“至情只在梦中，所以梦因情真而真，现实因情假而假”。丽娘醒来发觉是梦一场，然而却梦得这样真切，便到园中寻梦，起初还沉醉于梦中情浓，而只见梦中景不见梦中人时，便觉凄凉冷落，无限伤感了起来。
此梦惹得二八少女日渐消瘦，终于中秋月夜离魂而去。魂虽离不散，仍然心心念念梦中持柳书生，魂游至书生房中幽会。这且不叙。情使杜丽娘为之死，又何以使其生？此情托于柳生身上，则柳生之情亦致所极才得使其生。若说此剧感天动地由来之一是杜丽娘的情死情生，而由来之二便是柳生之不惧鬼魂而一往情深。一般来说，着鬼并不是好事，尤其这鬼是如此美艳之鬼，传说狐精之类的妖魅以美色引诱摄人精魂；柳生却丝毫不疑惧，道“你既是俺妻，俺也不害怕了”，情之所至才有如此胆魄，如此简单一句，却包含了多少情感；想必丽娘也因此话深为之所动，更坚定了为他圆梦而生的心意。曲学大师吴梅曾说《牡丹亭》之所以能雄踞剧坛，历千古而不朽，是因为其描写的生死之情为历来曲家所未及；的确，此情超越人和鬼的界限，超越生与死的界限，也便超越了时间和空间而历久弥新。
汤显祖说，“情致所极，可以事道，可以忘言”。“道”并不仅仅是理性思维，更是一种境界；以情立本，“情”是艺术的本源，更是生命的本源，是达到生命体最高境界不可或缺的方面。这种情，就是最具普遍意义的两性情爱。依我看来，这不仅仅是汤显祖的美学思想，这也是昆曲美学追求的一个方面。昆曲起源于昆山，明朝剧作家徐渭在他的《南词叙录》中说：“……惟‘昆山腔’……流丽悠远，出乎三腔之上，听之最足荡人，妓女尤妙此，如宋之凛唱，即旧声而加以泛艳者也。”弋阳腔、余姚腔、海盐腔、昆山腔是明初所指中国戏曲四大声腔，徐渭以为昆山腔“出乎三腔之上”，可见当时昆腔的精妙了；而“妓女尤妙于此”，则说明昆腔的清柔婉折，或说，其腔调更适合女性吟唱；因此昆腔以婉转的南曲为代表，在江南水乡的熏染下，越发高亢不足清丽有余，自然适宜表现柔美的情爱。试看昆曲代表剧目，大多以写男女之情而传世，有情则生死忘言，无情而天地悲怆。
“世总为情，情生诗歌，而行于神。天下之声音笑貌大小生死，不出乎是。”情成就杜丽娘和柳梦梅，成就昆曲无上的姹紫嫣红，也成就千百年人生之峰回路转，桑田沧海。冯俊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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