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毕的个人评分:90分(A-)
《李小龙》84分(B+),2010贺岁大片内部比较
《让子弹飞》81分(B),2010贺岁大片内部比较
《赵氏孤儿》(Sacrifice)是拍给女观众的,可又是一部女性不在的神话,让不存在的女性成为决定三位主要角色命运走向的设定,则通杀男女,这点不得不说是陈凯歌导演的厉害之处。故事分成上下两个阶段:前半段是一场“一步不慎→步步错乱→满盘皆输”的悲剧以及建立在其基础上的谋划算计,主角是程英和屠岸贾;后半段是一个在母性不在的环境下艰难成长的少年并做出选择、最终成人的故事,主角是孤儿。前半段适合女观众陪男友看(以及父母),后半段适合女观众陪老公看(以及子女),总之,女人赢了!
片中有两个女人。孤儿的生母顺从于男人,用阳性刚烈的方式主行切断了她的身体与孤儿的纽带(在非顺产的情况下提前生下来),为的是男人及其家族,从某种意义上讲,这等于是“抛弃”了孤儿。养母也曾经在阴差阳错之下一度做出过同样的“抛弃”行为,最后虽用生命捍卫孤儿,但这种联系最终被男人强行剥离。
故事前半程看似讲述一桩阴谋、一场政变,实则搭好了女性不在的神话的基本框架。男人们表面上是在屠杀彼此,其实是在不停地斩断象征着人性温柔一面的母性,从具象的化身范冰冰自知无望扭转杀戮的自行了结,到男权话事者为一个孤儿不惜隔离全城婴儿与母亲的联系……,母性在一步步被践踏的同时,人性阴暗面也登上巅峰,这些阴谋、这些残忍正是失去了母性约束的男人能有多么恐怖的明证。
然而男人们在蔑视彼此、倾轧彼此的过程中还是小看了他们误以为只是附庸的女人。“藏匿起来的圣婴”在躲避杀戮、长大成人后成为救世主的传说不胜枚举,大希律王要杀耶稣也好、埃及王要杀摩西也罢,都有类似的经历。而赵氏孤儿更像是被母亲藏匿于山洞的宙斯,他的命运在他不自知的情况下已规划完毕,即跟暴君父亲的终极对抗。
——有趣的是,此时的“母亲”已换成接替了不在的女性代行其事的程英,这也就是故事中盘被人誉为“爹与干爹的浪漫史”的原因。众所周知,一个人的心理成长过程是先不断趋近于母性,接着被父性与父系社会的力量所剥离,到叛逆期再在母性的保护下逐步完成与父权的对抗并独立,最终形成自己的完整人格,中间任何一环的缺失都有可能造成人格的不健全。程英在母性不在的恶劣情况下,从喂米汤那一刻开始自觉承担起作母亲的责任,试图像妊娠那样把孩子始终看护在身边(子宫内),确保其远离残酷父性的侵蚀。
之后,以屠岸贾为代表的父系力量的影响日益增强,眼看走到了“去母性化”的剥离一步,程英明白他不可能不让孩子去适应父权社会(上学堂),于是放孤儿去成长,此时程英转化为“另一个父亲”。雄性得极为纯粹、父权得极为彻底的屠岸贾,是男人最强悍又最劣根的一面,他的野心与兽性、智慧与直觉,每一样都迷人而骇人——韩厥跟屠岸贾的定位相似,如果说程英乃父性的光明面,屠岸与韩便是黑暗面,可偏偏黑暗面才是男人对女人的致命吸引力所在。
且不管“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好爸爸、坏爸爸,孩子会怎么选?一个给他刀剑,一个带他采药;一个授他怎样“无敌”,一个教他何谓“父子”。然而前者是刺激而生动的,后者是平凡而温和的,在初涉父系社会的孤儿面前,前者似乎占绝对优势,但后者却埋下了更深的种子。本质上,程英是要孤儿相信,屠岸贾是要他怀疑,而无论对待命运或信仰都要越相信才越有力量——屠岸贾自己也承认他的怀疑(把敌人当敌人)导致了敌人的出现;程英则放弃了无数次报血海深仇的机会,苦等长大成人的孤儿相信并接受真相。
“去母性化”的进程结束,随着演员换人,孤儿进入叛逆期,此时的程英已能熟练地根据需要变幻自己父亲或“母亲”的身份。作为“母亲”的程英不希望孤儿上战场,与其说是怕他打输,不如说是怕他打胜仗,否则他会离自己更远而继续向屠岸贾靠拢;同时,作为“父亲”的程英又不介意看着孤儿成长为复仇的工具,其“阴暗面”韩厥甚至施放了带毒的暗箭。有如此矛盾对立的双重角色栖宿于程英体内,葛优能被陈凯歌激发出与《活着》并驾齐驱的生涯名演技,便可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当孤儿的叛逆宣泄向程英时,他巧妙地躲回“母亲”的铠甲内。拿丹药医治被自己的“阴暗面”堪堪置于死地的夙敌,进而用“失败者”的伪装对孤儿叛逆到极点的质疑进行四两拨千斤。于是,获悉自己身世而无从判断的孤儿,将叛逆的矛头转向屠岸贾,偏偏早在试穿甲胄的一幕,屠岸这个“怀疑者”便已经洞察到孤儿身份的真相,较之程英,自然成为其人格独立所必须对抗并摆脱的唯一父权障碍。
俄狄浦斯杀父娶母的故事再次上演,只不过“娶母”变成了最终回归程英、成为一个“相信者”。《赵氏孤儿》说的很明白,这就是命,对待命运与其怀疑和痛苦不如相信,就像眼下这个荒谬的时代、疯狂的世界,做一个“怀疑者”会有更多敌人、更多不快乐。这又跟陈凯歌导演本人对“仁”的理解挂钩,我们东方的“好人”与西方化概念的“相信者”本质上没有区别,仁者无敌,怀疑则多树敌。
——至此,孤儿的独立人格最终成形。功德圆满的程英终于踏踏实实地放下“填补女性不在的空白”这项艰巨任务,专心当回了父亲,并在男人向女人赎罪与男人对女人报偿的双重实现中了却此生。至于孤儿,尽管遭逢末世、在父性的残暴中降生、在母性缺失的环境中长大,但因为有程英“父母同体”的呵护与教育,让我们看到了孤儿“不会像宙斯取代克洛诺斯那样成为新一代暴君”的希望。
于是,《赵氏孤儿》的后半程以较之前半程更为精彩和深刻的讲述方式,把一个简单的权谋剧升华至人性剧的境界。无论是从最实用的角度去看两性关系的制约与平衡,去看相信与怀疑对人带来的正负面影响;还是从更思辨的层次去分析今日社会阴阳失调、雌雄不分的悲剧现状,去分析当下人类面对美好事物越来越不能投入信任和被感动甚至是毫无顾忌地去怀疑、去诋毁的残忍现实,《赵氏孤儿》的价值判断都在充满悬念和火花的故事中、在陈凯歌导演本身不掩饰的迷惑与不放弃的探索中,朝人性的光明面回归——这正是充斥着太多无意义的暴力与无廉耻的恶搞的当今华语电影所稀缺的精神力量。(毕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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