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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金属；黑墨镜；大风衣。脸上麻木不仁的表情分明地写着“我是酷霸我怕谁？”——那个芳名“尼奥”的“救世主”再一次撩开绿油油的数字帷幕，以枪版DVD的形式杀到我的面前(抱歉笔者没能貌似谦虚地炫耀说：“凑合着看了场首映式，也就是在戛纳镇上那个电影宫里……”)。依然是面色铁青，一身刀枪不入的横练功夫；依然是黑人老大为其撑腰，野蛮女友给他断后，“见谁灭谁”的愤青本色连电脑病毒也不放过；依然是半空中飞着吴宇森的鸽子，脑袋里想着萨特的存在主义，嘴里还默默叨念着成龙当年作印第安人打扮时最爱喊的 口头禅：“我是谁？！”

　　《黑客帝国2》的“重装出击”的确让全世界的娱乐记者们找到了大把的谈资：“锡安城”里的男女老幼大跳其“原始社会迪士高”，让人联想起《大话西游》里牛魔王娶亲的经典段落；意大利美女莫尼卡.贝鲁齐上场似乎只为让观众们享受一把亲嘴的味道，也许是因为影片的男女主角实在不像情侣，倒像是一对孪生兄弟。一百个史密斯特工围攻“救世主”的群殴场面有如见义勇为的群众追打小偷，而尼奥挥起拳头一飞冲天的飒爽英姿其实更应该有童声合唱团的欢乐伴唱：“十万马力，七大神力，无私无畏的阿童木……”

　　《黑客帝国》是这样一种电影，它事先码好了一连串貌似深奥的小噱头让好事者盛传：那些千奇百怪的人名不是“三位一体”就是“六翼天使”，个个透着从古希腊文明以来不断结痂的思想精华；然后就是各种“宗教”和“主义”满天飞舞，似乎如果不把这部动作科幻电影追溯到拜火教或五斗米教的源头上，就不能满足人类对心灵历史的崇高反思。电影的PR们甚至排出了一个从A到Z的字母表，罗列出从“终极战役”到“导演姨妈的袜子”这样资讯丰富的花边即时贴。当雅好“欧陆经典”的吾辈看客神情严肃地捧读着“普希芬尼(也就是美女莫尼卡.贝鲁齐)就是古希腊阎王的老婆”这么深邃的神祗体系时，《黑》片的编剧和导演们可能正抿嘴偷乐着讨论下部电影的男二号是叫“菩提萨坨”还是叫“格萨尔王”。

　　但我依然不能自拔地喜欢这个“玩酷”系列的黑客电影(过些天戴着口罩去电影院看大片可能会更爽些——如果它不被我国的配音演员们“重装糟蹋”了的话)，以及从斯坦利.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出炉以来各种千奇百怪的“未来派”科幻片。好莱坞科幻片的好处是它经常有真正的科学家们为其后盾，经常有一套貌似公允的科学说法为他们的胡思乱想打圆场。譬如前两年层出不穷的“火星旅行”电影大都有NASA的科研成果，而卡尔.萨根这样的美国科学大家也乐于将他的科幻小说《接触》改编成电影，由朱迪.福斯特和她的明星伙伴们友情出演。如果说西方当代“未来学”的根芽也是出自美国大学的课堂和实验室里，那么好莱坞就是它义不容辞的布道团，添枝加叶、活色生香地炮制着有关人类存亡继续的惊世预言。而在我们这个时代里，《黑客帝国》与它的姊妹篇自是一套不容忽视的电影教参：它们极具启发性地将我们置身于一种有趣的思维游戏里——我们的数字化的永生之梦，我们自为自在的角色扮演游戏。而按照“尼奥”之流的说法，我们已经一条腿迈进了这扇玄之又玄的“众妙之门”。

　　的确，以评论一部常规电影的姿态来讨论《黑客帝国2》，还不如让一群电脑玩家讨论它作为一套网络游戏DEMO版的可操作性：如何修改尼奥的经验值、武力值和智力值，使其在游戏的进程里无往不胜，升级通关，直至最后爆机大吉，或许是更贴近该片导演沃卓斯基兄弟本意的解读方式。对已经习惯在互联网上下载电影和玩电子游戏的新新人类来说，这种概念的互换其实并不矛盾，因为无论是从电子影像的制作手段还是从娱乐产品的享用方式上，我们都已经越来越同一化，越来越数字化：在《黑客帝国》三部曲中有将近3000个电脑生成的特技镜头，而影片的官方网站上一个名为“进入MATRIX”的电脑游戏也暗示着二者之间的内在联系。类似的例子还有由电脑游戏改编成电影的《古墓丽影》和《最终幻想》，前者将游戏世界的动作女皇劳拉肉身成安吉丽娜.茱丽的性感红唇，后者作为一部纯由电脑制作完成的电影，已经打响了推翻胶片摄制、拷贝洗印等老旧生产模式的第一枪。正如“无声电影召唤有声电影，黑白电影召唤彩色电影”一样，有朝一日，被数字化游戏规则驱动的电影艺术终将演化成一种大型的三维互动游戏，观众将不再只是被动的旁观者，而是一部影片的“主人公”。这似乎不再是一种遥不可及的梦想，计算机“虚拟现实”技术的发展将为我们营造一个属于自己的MATRIX，我们身在其中，同样可以扮演另一个“救世主”，同样可以和莫尼卡.贝鲁齐亲吻缠绵，管她是不是希腊阎王的老婆。

　　有一群偏执狂认为：从原始人岩画以来的所有视觉艺术，包括我们今天的电影、电视、电脑游戏等等，都只是“虚拟现实”诞生以前的史前史，是人类为获得一个多维而瑰丽的精神世界所付出的巨大努力。而作为电影的终极形态——抑或是人类精神生活的崭新境界，“灵境”(虚拟现实的别称)是一个近乎于“天堂”般神圣的词汇。我们将完全沉浸在电脑创造的非凡世界里(眼下是像飞行员一样带着数据头盔和手套，但或许若干年后，我们也会乐于在后脖子上装一个数据接口，像尼奥那样直接和电脑接驳在一起)，根据某些特别的娱乐订制程序——譬如美国“国家地理频道”的“动物星球”——就可以飞过广袤的非洲大陆，和黑猩猩亲密接触，过人猿泰山般野性蓬勃的生活；或者是回到恢宏的古罗马时代，率领雄兵百万与恺撒大帝争夺埃及艳后克里奥佩特拉。这将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灵肉分离”，我们的肉体安坐在某个装置着传感器与数据线的狭小房间里，精神却游荡在亦真亦幻的虚拟空间：“浩浩然凭虚御空，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而这种白日梦般的虚拟空间将借由互联网沟通于整个世界，所有在网络上漫游的“灵魂们”将共同营造一种新的社会文化——也许比现实生活更好，也许更糟，但显然更为刺激。

　　这样的虚拟生活在一部名为《死亡国度》(“Avalon”)的科幻电影里暴力纷呈地展现出来。一群沉湎于战争游戏的青年人完全放弃了物质匮乏的现实生活，将全部心神溶入枪林弹雨的虚拟战场。虽然阵亡于战场的角色也将在真实世界中长眠不醒，但他们宁愿让自己的灵魂安息在Avalon这座埋葬英雄的传奇孤岛上，也不肯苟活于平庸惨淡的俗世之中。对于整日浸淫在网络游戏里的寂寞高手们来说，《死亡国度》里的征战生涯是他们的梦寐以求的生存状态：不再是总被赵四老爷欺负的贫农阿Q：“我咚咚呛！成了白盔白甲的革命党，成了走遍天下打抱不平的大侠令狐冲！”身份的转换对大多数默默无闻的小人物是多么的重要，它甚至比丰衣足食更有魅力。仅仅是当下网络游戏粗糙的画面与文字式的交流方法，就已经令无数玩家如痴如醉，不舍昼夜，试想一种如“侏罗纪公园”般的壮观场景出现在你眼前，或者一个金庸武侠小说里真正的“江湖”任你冲杀驰骋，笑傲闯荡，这将会是何等快意的心灵体验。而到这个时候，肉体是否还真的重要呢？

　　很难相信《黑客帝国》的创作者们不知道马文.明斯基、汉斯.莫拉维奇这些人工智能科学家的大名，正是他们从思想上缔造了MATRIX的原型，并在麻省理工学院和卡内基.梅隆大学这样的尖端学术机构忘我地推进这个“未来世界”的现世降临。马文.明斯基最早在他的名著《心智的社会》中提出以电子脉冲形式存在的人脑活动可以被复制、移植，并以数字化的方式存入计算机里；而汉斯.莫拉维奇则走得更远，他在一本名为《换脑儿童》的奇书里详尽地描述了人脑中的意识如何通过外科手术般的操作方法输入电脑，直到最后，“你的思维、记忆、个性、人格和经历都已经转化为电脑程序，而你的脑壳里空空如也，就像一个骨质的烟灰缸”。这种“活吃猴脑”似的脱胎换骨令人有些不寒而栗，似乎比《黑客帝国》里的矩阵主宰者还要狠辣——它至少还给人类留着生理机能健全的大脑和身体，以供发电之用。但想像一下影片中尼奥的意识投射体“安德森先生”吧，在没有被“黑老大”孟菲斯捅破窗户纸之前，他能够意识到自己的躯体其实只是电脑赋予的模拟信号吗？换句话说，我们当下所感受的外部世界，也无非是各个感觉器官把信息输送给大脑，再由大脑集中生成的思维产物而已。——四大皆空，佛教在这里与科学悠然邂逅了。

　　科学“狂人”们将人类的涅磐之路指向电脑化生的虚拟空间，由此引发了艺术家们唱和不绝的狂热遐想。电脑世界真的是一片极乐净土吗？至少我们知道，即便是今天，五花八门的电脑病毒已经将互联网搅得天下大乱，未来以数字形式存在的人类能否免遭病毒的摧残呢？——虽然考虑到我们在现实社会同样会被SARS之类的病毒所困扰，上述问题的致命性有所减弱，但《黑客帝国》里的史密斯和八爪章鱼一类的家伙还是很难缠的角色，弄不好会让一个极乐天堂变成恐怖地狱。

　　在研究人类数字化生存可能性的同时，科学家们也在试探制造真正的“人造生命”。从某种意义上说，“人造生命”最有可能在电脑环境下诞生——以一种虚拟的形式：在计算机屏幕上生长的鲜花、飞行的鸟群、甚至物种纷繁的小生物圈。“角斗士”拉塞尔.克劳曾经在电影《杀人硬件6.7》里主演过一个冲出电脑的“虚拟人”，他用硅化物为自己制造了一具刀枪不入的超级身体；而一部名为《十三层楼》的电影甚至创造出一个自以为是真实世界的虚拟城市，当个中的觉醒者意识到自己的一切都不过是电脑发出的脉冲信号时，他们试图夺回自己有血有肉的生命尊严——这两部低成本的科幻片刚好可以成为《黑客帝国》系列的对照读本，看看有思想、有干劲的电脑病毒们是怎么说的。

　　我们非常有幸地生活在一个思潮涌动的大科技时代，见证了电脑的奔腾发展、互联网的产生蔓延、克隆生物的呱然落地、人类基因图谱的绘制以及其他种种耸人听闻的新鲜事物，并借由电影、电视等“前虚拟现实”时期的媒体关注着人类生存发展、毁灭或永生的可能趋向。《黑客帝国》作为一种思想火花的使命，在它第一集问世时就已经完成了：我们已经开始思考人作为精神与肉体的双重存在者，如何担当起缔造未来新文明的责任，如何在对宿命的反抗中找寻生命的意义，如何区分感官的错觉与真正的自我。当它的续集以更炫目的电脑特技和更华丽的东方武功“重装出击”到电影院时，我们应当有礼貌地报以掌声，并稍微留神一下坐在我们前后左右的观众是不是都变成了一模一样的“史密斯先生”。(文/朱靖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