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花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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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举夺得金鸡奖最佳儿童片、导演处女作、最佳编剧三项大奖的儿童片《上学路上》，在金鸡百花电影节上受足了业界人士的注目礼，激起的涟漪至今未绝。获得导演处女作奖的青年导演方刚亮，从银川回来后有感而发，写下了他“《上学路上》捡到的”杂感。
相比之下，记者的问话采访和对他所说问题的转述，似乎都显得苍白，不痛不痒，
也许是西北西海固这块地方有一种潜在的力量，已经魔法般的附着在了导演方刚亮的身上。索性便将他的杂感和盘托出，让读者自己品咂吧。
《上学路上》捡到的
电脑的桌面
从西海固回来后，我的电脑的桌面就被一张照片占据了：
海源县的李士村，延绵不绝的黄土高坡，高坡上孤零零的小学校，形同鬼魅般的灿烂的彩云，夕阳撕开了一个口，没有露出脸，却把万丈霞光洒向大地。
什么是西海固？
予旺，最初我理解为“预示兴旺”。其实不然。
予旺现存的土城墙是明代朱元璋之子朱予旺所修，该城也是他征战到此所建，故名。
现存百分之八十土城墙和城正中心的鼓楼一座，典型的西北古城镇，历史上和审美上讲，其实并不弱于平遥丽江。
予旺是古市集，围绕城中心古楼的一圈，方圆五十公里之内的村民，延绵不绝的来此赶集已历百年。赶集高峰日，三万多人的城镇人口会陡增一倍。
城楼下人头攒动，蔚为壮观。
近年外出打工的人增多，场面已远不如以往壮观。我们三月底来到予旺，正值外出打工季节，围观我们的群众密度还不如二月打工潮前时随处的摩肩接踵。
王正明，陶红的《厚土》记：“以前这一地区的农户家中大多饲养牛，因为牛除了作耕畜外还可以食用(回民不吃奇蹄类的牲畜)，但是他们现在不得不饲养驴、骡子、马等牲畜以代替耕牛。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同是食草动物的驴、骡、马等与牛的进食方式不一样，牛是用舌头把草卷进嘴里，草长不起来它就吃不到东西，而驴、骡、马等是用门齿去啃，草长得短些它们也能啃到，仅此一点就能说明这里的生态环境是在逐渐恶化。”
城墙外是一望无际的寸草不生的荒山荒原和零星点缀其间的村落。
予旺镇的老人介绍，三十年前那里还是没膝的乱草。
这里北宋时属西夏静塞军司，以此作为军事据点是因为这里“水草丰美，易于军耕”。
张家树村在土沟后面，荒山脚下。
----其实几乎每一个西海固的村庄都可以这么描述。
当地人说三十年前这里全是张姓汉人，因为村头有棵大树，故名。
(听起来好像这个村庄全是绿树。听起来好像大树倒了汉人就跑了似的。)
马燕家就住在这里。
很显然，她的爷辈们就不在此。她的祖辈们来自何方就更不可考，但追根溯源，一定有一支来自波斯。
一片苍黄的山路上曾出现过一个小红点，曾经以为是马燕，后来才知道是许许多多得像马燕一样的女孩子中的一个。
一句废话
西海固，以前听说过，没见过。
去之前，在银川的酒吧里，摄影家王征不知对我说什么好，除了一些照片之外，就是一些“反思”，“悲悯”之类的形容词，沟通出现了障碍。
对这块土地，除了知识上的空白之外，还有感情上的陌生。----我是一个西北人，但是我真的不知这里是如何的“西北”的。
生长在西海固的王征最后说，你先去看看吧，回来再聊。
我能体会这种感情。
我去了，一路上我在思考怎样给王征一个答案：西海固究竟是什么？我真得不希望只是啜叹和形容词。
再回到银川时，我还没有想好，见到王征，我真诚地闪烁其词：“……这是一个有个性的地方。”
我相信这句话的暧昧会让他放弃追问。我也相信除了对我的狡诈之外，他也不会得到更多的信息。
当时我了解得真的只是皮毛，当时我了解得真的还不如那些照片和“反思”、“悲悯”。
西海固真的不像其他地方，如孔雀般抖着自己的羽毛，把每一片美丽都挑给你看。
她太含蓄了。我不敢小视他，也无从赞美她。
“……一个有个性的地方。”
这确确实实是一句废话。
回民
从元代开始，这块土地的后来者是回民，他们就生活在这样的恶劣的环境下。
与党项故人不同，是宗教，精神的力量使他们安贫乐道。
寻求生存的方式却依然是属于这块土地的。
他们不会，也难以扩张侵略，那种精明则完美地体现在了他们的经商之道中。
来西海固之前就听赵冬苓老师说过“这里的人拿着一个鸡蛋走出五里地就能变成五块钱”。
波斯人的后裔走南闯北，是精于买卖的生意人；中华民族的文化本无经商传统，却重于严格尊卑分明的人际关系。
回民是两者的结合，也确把生意和人际关系结合在了一起：买卖双方不是平等的，生意中的角色是有尊卑的。
因为精明，卖主会有不同的价格给看上去尊卑不一的顾客，因此要用藏在袖筒中的手指报价，以防尊卑不一的他人听见。在判断买者尊卑上容易产生偏差，而导致买卖双方感情破裂：面子已破但生意还是要做，这时，一个非常特殊的行当“牙行”出现了，它应当是一个身份近似于买卖双方的有经验者，帮助双方谈拢价钱。
买者想买，卖者想卖，一旦谈崩，碍于面子，情感大于理智。在这过程中买卖双方都心情紧张，情绪激动，不能自理。
真正享受到买卖快乐的人是那个“牙行”，他沉醉于此，不仅是生意谈成的成就感，也不仅是双方高额回扣，更重要的是周围射来的崇敬的目光，尊卑分明。
精明多了一层含义，也背上了文化的包袱。
马燕
马燕其实不是偶然。
就象西夏竟然能够存在三百余年，就象这块贫瘠如此的土地居然有他们在生活，就象马燕出名后整个予旺地区的孩子都在写日记并乐于倾诉。
人们为了生存，动用了他们所有的一切，在拼在争，在用他们的智慧，在用他们的精明。
我知道，其实她想表达的只是她们需要帮助。但是，可能西海固土地上会有上百万的人也需要帮助。
寻求帮助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概念？完全无助的时候的寻求帮助，和奢求之间的差距，或者说分界线在哪里？
这个问题让我不敢太往下想。
马燕今年因中法文化交流年而去了一趟法国。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留学”。
尽管如此，马燕的学校仍为此骄傲。据说有许多银川、固原、中卫的重点高中希望马燕过去。
我倒希望此举是为马燕找一个安静的生活，而不是为众多记者省去去予旺的路费。
西海固的孩子
马燕日记后，予旺地区几乎每个孩子都在写日记，几乎每个孩子都学会声泪俱下地倾诉。
我有点难过，因为目前我看见的孩子只有苦难、失意、悲伤。我不知道《学费》这部电影会拍成什么样子：既不能表现苦难，我又不愿昧着良心去表现我根本没有看到的快乐。
第二次来到予旺中学，却有些惊喜地发现。
我站在校长室窗口看着屋外的孩子，等着校长的到来，却吃惊地在来往的人群中发现了上次资助过的马桂花，她的精神状态与上次迥异。她和几个同学嘻嘻哈哈的说笑打闹，手里还拿着一些刚从集市上买回的东西，脸上的笑容像一朵菊花，深陷的眼睛玲珑剔透。
十分钟后，马桂花走进校长室神情有点紧张。
气氛的转变从我问刚才和她一起进校门的女孩子是谁开始。
她告诉我她最好的小伙伴和她自己像一个人；她们每天放学都要偷偷去城墙边上玩一圈；她最喜欢的是香港的言承旭；她们同学中有三对在偷偷摸摸谈恋爱；班上坐在她前排的男生特别讨厌；她会把自己的土豆菜分给吃不饱肚子的男生……
此刻她完全忘掉了应该努力去营造的、苦难的、需要人帮助的气氛。
马桂花越说越兴奋，让我看到了刚才窗外的那一幕，让我真地找不到了一点点精明，让我看到了她自己的真实的内心世界。
我有点感触。
其实苦难永远不能强加给孩子。他们有自己的世界。他们对贫穷，落后，尊严并无感受。只要还能活着，他们的世界里就会充满了阳光，蓝天，白云，小伙伴，美丽的黄土，温顺的小羊……还有自由。
只要有自由，他们永远是快乐的。
西海固的孩子真的自己愿意写日记吗？马燕真的就自己愿意写那些求学的日记吗？孩子们会觉得自己应该摆脱贫困或要有尊严吗？……就象大城市里被逼迫坐在钢琴前的孩子，他们是不是真的喜欢这门艺术？儿童钢琴比赛的冠军和神童称号对他们有什么意义？他们或许更喜欢的只是和小伙伴一起在胡同里疯跑。
大人交给他们的东西有很多是大人自己的愿望，他们不理解但是被迫去接受。他们为了满足大人的愿望，努力朝着大人制定的目标去做，在做的过程中注入了孩子的快乐和游戏方式，其实每一个孩子都是天才。
我不知道这样去表述他们是否有悖良心，但至少这是真实的。
孩子与电影
其实在我们的电影中，王燕想上学，想挣学费，也只是一个大人的想象。
我们必须要合理化到孩子，就必须认识到，孩子并没有那么高尚，过于高尚的孩子是虚假的。
我们必须给想上学的王燕找个孩子气的实在的借口。这样，
“为什么能给两个弟弟买新书包，却不让我上学？”，与弟弟妈妈赌气成了影片前半部分的王燕的动机。后半部分，我们强化了王燕和三花的感情，“出嫁面临着好朋友的分离之苦，只有继续上学才能避免出嫁”这个成了王燕努力赚钱的很实在和具体的动机。
孩子的游戏
有了想上学的合理的动机，接下来最重要的就是过程。
到达目的的过程有多种，直抵目的是瞎掰，有趣味的曲线才是艺术。
过程和目的一定不能是一回事，一定得有点角度差别。
儿童电影的过程特点是寻找“童趣”，是寻找游戏感，也不能太多，我们需要找到某一种游戏的话题。
赵冬苓老师的原剧本已经给出了比较明确的方向，初次看剧本时，就对故事中的人物为了自己的营生斤斤计较留下了深刻的影响。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方向指示。其中讨价还价已经成为主要话题。
在德国，如果你向一个店主讨价还价，德国人会很紧张，他会觉得是自己太贪心了。欧洲人远不如东方人精明。
在北京，小商贩的主人会把你叫到一边小声告诉你，给你的价钱比给旁边的人要低二十元，让你下决心快买。
在西海固，面子让你不能在亲如一家人的宗教气氛中，因为生意谈价钱，随意表现出亲此疏彼，人际关系的疏离更加复杂。
在予旺古城楼下的熙熙攘攘的集市，我第一次看见了手指交易。
一个完全不相识的人在为买卖双方谈着价钱。面对我们好奇的目光，那个长者津津乐道于给我们揭示谈价钱时手指的变化。
手指的讨价还价是一种游戏规则，可以不避旁闲地自由讨论价格，不用担心伤害其他买者的利益，也不用担心“买、卖、谈”多方的面子尊严。
第三方是“谈”方----“牙行”做的是无本生意，是服务行业，是第三产业，在那个氛围里，“牙行”是调整人际关系，把玩地位尊卑的最高境界。
我很震惊，这是多么复杂的人际关系的体现，这是多么完美的一个人际关系的游戏，这是多么精彩的一个关于人际关系的精明的游戏，这是多么视觉化的一个关于人际关系的精明的游戏！
这种人际关系的精明、复杂和影片所要表现的孩子的单纯和真挚差距实在太大了，沟通这两个极端，是一项工程。
切入点，就在动机和过程的角度差别上。
我想把这种手指的交易变成孩子们游戏的话题，我想让一个孩子在游戏的过程中，从一个经商的初学者一步步变成“牙行”。
方案如下：
让纯真的王燕被赚学费的压力所迫，去学习最城府、最复杂的讨价还价的手指游戏。孩子努力的去学了，但是她力不能胜，一遍遍的失败，是因为她一直保持着孩子的单纯和真挚。但是在最后，当她做了一回最高境界“牙行”的时候，反而不是靠她在城府中学到的精明，而是靠自己的单纯，真挚和执著获得了成功。
过程找到了，剩下的就是梳理他们，技术性的工作了。
有了个理性的框架，再塞进一些感性的细节，泥土气息就会扑面而来。
泥土的气息
之一：
赵老师剧本中三花的孩子的精明是我比较喜爱的。
三花是个多次搓学年龄已经比较大的女孩子，她真的觉得再和王燕一起上学有点丢人，却又幻想着嫁人以后的天地。真得到该嫁人的时候，她才发现新生活所拥有的自由的天空比在学校里狭窄的多。
她不聪明，上学没有灵性，却能死记硬背质素表。
她重感情，有牺牲精神。她会很在意别人对自己的承诺。
她和王燕是最好的朋友，她会在任何时候帮助和支持王燕。
但是她却会使小心眼偷偷拿走王燕的笔而不承认。
原因很简单，她即将告别一段生活了，想留个纪念。
这不针对于任何崇高而伟大的责任或抱负，只是对这段学校生活的一点点恋旧的孩子的感情。
这种对道德价值判断的不确定和无原则，特别真实，特别符合孩子的心理特点。
同时她们的善变，她们的灵活，和她们的真挚结合在一起。
这些动人的东西是这块土地特有的。
三花真的就象我在西海固随处可见的极为普通的女孩子。
之二：
在予旺的畜牧市场，我看见一个中年妇女，带着花头巾，牵着自己的一头大羊往市场外赶。岂料那只大羊并不听话，两只脚支在地上任凭你拉拽决不往前走。中年妇女气急败坏，旁边有嬉笑着上前相助的人。可是那只羊宁死不屈，就是不往前迈一步。
后来才发现，这种现象非常普遍，大多是一种黑头羊，脾气倔强，视死如归。
在城楼楼下，我还看见一个小伙子抱着一只巨大的羊冲破人群，健步如飞，快走而来，可能走的久了，因为沉重而脸色通红，呼吸急促，眼见不支。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不经意地问了他一句：“这羊多少钱？”
其实他很容易发现，像我这样完全的一个外来者的装束，会买一只羊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是他真得很累了，情绪已经到达了一个极限，我的一句话就象一针扎在气球上，他的情感理智全崩溃了，一把将那只羊扔在地上，自己差点摔倒，扶着羊大口地喘着气。
面对报价，我连还价都没有就摇摇头走开，令他有点失望。想来他再重新抱起那只羊还需要下一番决心。不管如何，他贡献了西海固土壤中最有味道的一幕。
于是有了影片中的黑脸汉。
我把这个形象卡通化了。
我们想象一个黑脸汉和自己唯一的一只黑脸羊相依为命，感情深厚。不得以将它卖掉。出于感情，特别希望能有个好价钱，好出路。
长衫老者不断地诋毁心爱的黑脸羊，已经让黑脸汉一忍再忍，气淤于胸。
岂料在生意谈崩，面子撕破的关键时刻，黑脸羊不给黑脸汉长脸，赖在地上不走，并宁死不屈，让黑脸汉颜面尽失。
西北人是很要面子的。
就是在黑脸汉真的被王燕说动了心肠的那一个瞬间，他依然不好意思表现出他被感动了，他费了很大力气调整自己的心态，终于找到以责骂他心爱的黑头羊作为掩饰的方法。
最终他还是卖掉了自己心爱的黑脸羊。
死要面子活受罪，说的就是这种人，
之三：
予旺市场上有一个帮人说价的“牙行”，年龄不小，但行止不端，嬉笑挂在脸上，完全不像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他几次欲挤入人堆帮人说价，最后都被人又挤出来了。他很热心，但好像大家都不把他放在眼里，很没有威信。
在这个“牙行”被一个妇女嬉笑着赶出人堆后，他注意到了我们这堆探头探脑的人。我正在向一个年轻人打听关于帮人说价的情况，他冲了过来，一把推开那个年轻人，大声说：“我们回回有这风俗习惯，认识不认识帮忙说价呢……”他的介绍很激动，但是浓重的方言令我一筹莫展。就在我哭笑不得之际，几个站在他身后的路人冲我嬉笑着用口型解释：疯子。
城墙边的盲人老者有这样的境遇。
或许他年轻时眼明时是个真正的牙行，但是他现在老了，瞎了，但是他雄心未泯，回忆着壮烈的过去，幻想着重振雄风。
其实他早已不做牙行改卖小商品了，也因地位缺失，早被赶出了市场，只是在城墙脚下的荒僻处支摊。但是这一切均不影响他再度实现自己的理想。
哪怕只是帮两个小孩子谈价钱，哪怕只是给一只小羊羔谈价钱，哪怕只有两块钱的收入。该谈则谈，该要则要，毫不手软，极为敬业。
所以他最后的心声是对往昔的追忆：“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其实我就是这个市场上最有名的牙行，从来就没有我谈不成的生意！”
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之四：
一天出工，我看见路边山上巨大的“封山禁牧”四个字上有几个孩子在玩儿，小小的几块颜色有说不出的视觉质感。
我有点心动了。我想让他们在那几个大字上做手指游戏。
做了这个决定，又有三个选择：我开始考虑是拍全了四个字，还是拍一个“山”字少带一点旁边两个字的边，还是就拍一个“山”字。
四个字都带上，孩子显得太小了，可能都看不见了。这个方案得放弃。
带上旁边的字会让人联想到这个标语口号，画面负载的含义又多了一层政治和政策。
我想单纯才是我想要得，我只要审美和文化。
于是最后只剩下了那一个“山”字。
……
思想在对那些零零总总追忆了半天后，又回到电脑前。想来想去，倒觉得当初自己跟摄影师王征说的西海固的印象是对的，
她太复杂，简单的询问只能用那一句废话回答。
西海固还是个有个性的地方。 方刚亮(导演) 撰文 陈静供图(图为拍摄花絮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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